公主记得是一个阴郁的雾天，她们终于上了岸。没有浓雾散尽，也没有前拥后呼，她们甚至是冒着雨，冻得发白僵硬的手指湿淋淋地攀着水边的大石头，闻着潮湿粘稠的空气——里面混合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艰难地消化这团冰凉的气息，化为支撑的力气。
湛乐呼哧呼哧拉着大木桶，哆嗦着嘴唇：“有鱼——有鱼……”桶底赫然是两条桂花鱼，积水勉强没过鱼背。公主和苏合没想到她不声不响，拖着两条鱼逃难。苏合有气无力地说：“你可真是雁过拔毛，兽过留皮。”他坐在青石上，湿透的绸缎衣裳紧贴在身上，沟壑起伏，和都城里大多数少年一样瘦削。
她们互相搀扶着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捡拾了柴火，升起篝火，烘烤衣服，又将鱼烤来吃。都是青年人，她们的饭量极好，苏合又饿又累，也放弃了节食，不多时吃得干干净净，也就是半饱而已。湛乐有些后悔，喃喃自语：“唉，来之前我看到海西州有人卖烤猪，一整只的卖，要是我买了一条，用绳子穿起来，背在背上，像阿叔背小孩一样，就不怕饿了。”
公主平日淘气，吃饭倒不是十分上心，不饿了犯起了困，枕在石头上睡觉。她睡了一阵，听到山风阵阵，虽然没有刮到身上，但听着异常凄厉，慢慢醒了。前些日子和黄绢伏击恶贼，枕戈待旦，落下了睡不踏实的习惯。她苏醒了，除了风声，时不时还有野兽嚎叫，远远近近，飘忽不定。
思忖并无趁手兵器防身，她起来添柴，听得隐隐的啜泣声。她只当同伴做噩梦，没有理会。谁知低低的哭声不曾断绝，便转过来寻觅，见着湛乐熟睡，苏合背对自己，肩膀微微颤抖，料想是他：“喂，你哭啦？”
他坐起来，找不到丝帕拭泪，只能用手背擦眼睛：“太辛苦了，我受不了了。外面一直有狼叫，它们会不会进来吃人？山洞这么大，会不会住着蛇，钻出来咬死我们？”公主养着一头熊，对野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体会不到他的害怕，于是说：“你前怕狼后怕虎的，还跑出来做什么？”
听她发问，他语气更加委屈了：“我怎么知道你好好的地方不去，尽是去些龙潭虎穴？”公主也看出他娇生惯养，明明可以在家里安享富贵，却偏偏要跟着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可见男孩儿还真是莫名其妙啊，他自讨苦吃，到头来还不可理喻，倒打一耙。
“呼！呼！”湛乐惊醒，二人以为她梦魇了，她说：“我刚刚梦见一条大鱼就在跟前，我想捉住，它却游走了。”大家都醒了，这么一闹，苏合也不怎么哭了，各自躺下。
早晨她们醒得很早，因为饿醒了。湛乐收着烤干的布袍，说：“外头的林子里应该长着不少野果，我去摘些来充饥。”公主卷起袍子，掉下来一个小小的香囊，刚好落在苏合身边，他捡起来，正要还回去，忽然收了回来，在晨光下翻来覆去。
香囊绣着常见的蝴蝶纹样，一丝不乱，手艺精细，样子倒也常见，丝线不似平常柔软，反而有些硬挺，他用指头摩挲了好几下，果然察觉丝线里掺杂了马尾。他擅长针黹，只是父亲素日爱惜，不许他劳神费眼，只让他品鉴。平日见的绣品，若是日常穿戴，都会选柔软的丝线，若是礼服之类，选的就是华贵的金丝银线。这个香囊既要不张扬，又要耐磨，经得起粗枝大叶的主人摔摔打打，足见费心了。
公主发觉他拿了香囊，来和他索要，他将手一缩，半真半假地逗她说：“送我算了，又不是什么宝贝，你舍不得，我拿一个好的和你换。”湛乐听了，心想，哎哟，不得了。她不忙着出去，借着穿靴子，走到旁边的大石头背面，背对着二人，低头磨磨蹭蹭地穿。
公主并不察觉个中暧昧，只说：“你要去，也得等我用完。”苏合心想，真是一个大傻子。他心里想笑，却把俏脸一板，将香囊扔到她脸上：“拿去，谁稀罕！”香囊打在她的脸颊上，骨碌碌滚下来，公主在落地前接住，塞到衣襟里，对于苏合阴晴不定的态度，俨然习惯了。
湛乐和公主装束好了，走出洞口，公主搔了搔头：“野果是哪些？你教我认认。”湛乐想起初见时，她身边仆从如云，鲜衣怒马，贵不可言，没想到现在和她流落荒郊野外，衣食无着，她温声道：“公主，您若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公主揪着树叶：“坐着发呆肚子会更饿。再说了，三个人只有你出来找吃的，不公平。”苏合在后面喊：“你们等等我！”他穿过草丛，顶着一头露水，赶上了她们。林子里果然有不少野果，多是半生不熟的，为了充饥，她们也不挑食，一一吃下去。
那些酸酸甜甜的果子能果腹，落肚后腹中发酸，加上又是生冷食物，并不十分舒服，她们吹着冷风，周身肌肤发冷，肚肠也是冷浸浸的，拣了一个背风处歇息。公主说：“我家有一头熊——”
苏合接口说：“你想吃熊掌了？”
公主登时推了他一把，义正辞严：“它是我的生死之交，别说熊掌，连一根熊毛你也不许肖想！”
他像不倒翁一样晃了两下，嘀嘀咕咕：“不能吃你还说什么？”
公主继续说：“我说，我回去一定要教它打猎，上山它能帮我逮野鸡和兔子，下河能给我——”
“咕咕，咕咕咕！”三人不约而同抬头，互见头顶似有彩虹掠过，接着“彩虹”坠地，公主一跃而起，死死抱住，激动地大喊：“快！生火！”
湛乐看到公主捉住一只大锦鸡，也是兴奋不已，遐想着如何拣满满一堆松枝，肥鸡架在火上，烤得香喷喷油滋滋的，油脂流淌，落在火堆里，滋啦滋啦，熏人又醉人的香气。要是有锅就好了，还能炖一锅鸡汤，油香四溢，又好吃又滋补。
苏合看锦鸡锦绣斑斓，被湛乐拎着大翅膀，可怜巴巴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大为不忍，说：“你们吃吧，我不要吃它。”
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你到时候走远点，它烤起来可是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