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公主和湛乐下山回到居所，侍女们欢喜地迎上来：“小姐们回来啦。”只待关上门，提灯领着她们去庆典的侍女荷花凑近公主，同她说：“两位公子喝醉了，还闹着不肯睡觉呢。”公主心想阿环年纪小就罢了，苏合跟着胡闹什么。荷花悄声说：“少主还好，只是说笑不去歇息，苏公子把人都撵走了。”
原来公主和湛乐谈天的功夫，苏合赌气出走，撞见了阿环。阿环一半是好客，一半是有心和他比一比，于是同他斗酒，苏合争强好胜，焉有愿赌服输的道理，两人不觉越喝越多，荷花唯恐出丑，赶紧生拉硬拽二人打道回府，关上门随他们胡天胡地。荷花正与二女诉苦，三五个下人匆匆忙忙从苏合卧房退出来。
公主会意，和湛乐招呼一声，去房中找苏合。他换了睡衣，随意挽着长发，见她进门，冲她头上扔了个枕头赶人。她笑道：“今晚我走了，明儿可不来了。”苏合冷笑道：“谁稀罕你这没良心的？有嘴甜长得好的，你去找他，管我干什么？”他连日心中酸苦，见她上门，不见欢喜，反而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小性儿发作。
公主拣了椅子坐下，插着手说：“你有良心，把我和湛乐绑到江上，差点害得我们没命，我还没和你算这笔账呢。”他听了她数落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却不认错，捶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是该叩谢公主大人大量给我留个全尸？”公主发现苏合两眼微红，俨然是哭过了，递给他帕子，温声劝说：“好好的，你哭什么，成天烦恼，倒是不懂爱惜身子。”
苏合素性高傲，心里受用她的示好，面上却不依不饶：“你不是我娘，又不是我姐姐，凭什么管我？”她说得有点口干，他俩倒是喝醉了，她连一口热茶都混不上，自斟自饮奶茶，喝了一钟下去，方说：“你娘和姐姐不在跟前，我也只好替她们了。”
他扶着隐隐作痛的头，斜乜她一眼，说：“呸，好大的脸面！我大姐姐饱读诗书，风度翩翩，你拿什么和她比？”公主说：“我何必与你姐姐比，要比也是她去比顾青淮。你姐姐要是把她比下去，我也服气。”苏合说她不过，翻脸又扔过来一个枕头，赶她出去。
公主打着哈欠走在走廊上，一进卧室，才脱了袍子的一只衣袖，荷花忙忙闯进来，公主抢着说：“我乏了，你别使唤我哄你家少主。”荷花无奈地笑说：“我自然不敢打扰，可是——可是少主跑了。”她也觉得不妥，满含歉意地笑笑，告辞了。
公主洗了脸，问湛乐要了一条帕子，裹着自己贴身带着的香囊，放到枕头底下。两人灭了灯烛，商议明日拜访城主，正闲话着，外头有人连敲数下门板，公主正要应门，湛乐忙掩住她的口：“咱们不出声，装作睡了罢。”外面的人的笑声隔着门传进来：“姐姐方才还在说话，眼下怎么睡了？”
公主说：“我们说的是梦话。”那人又说：“既是梦话，怎地有问有答？”湛乐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低声说：“这小子着了魔，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公主一脸烦恼地起身，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拨下门闩，对着站在外头的阿环说：“大半夜，你不睡觉乱跑什么？”
他的新袍子是酒红色的，本来穿得整整齐齐，这会儿只穿了一半，露出里头素白的丝衣，虽说素日也有牧民这般穿着，但分明显出几分不整，听公主问他，他两只眼睛黏在她身上，痴痴笑笑，缠着她说：“外头好冷，姐姐放我进去。”
她睡前解开了发辫，卸掉了首饰，只是披散着如水的长发，罩着缥色的纱衣，像是青绿的薄霜。一豆灯光映得她的面庞影影绰绰，宛如神秘的夜游神，散发着危险的魅力。他和神灵很近，动人心弦的近。阿环不是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只是今晚喝多了，眼前又只有两人，越发胆大，举着被露水浸湿的袖口撒娇：“姐姐，真的好冷。”她挑了挑眉，高抬贵手，放他进去坐坐。
绣着蝴蝶和花朵的纱账半落，露出枕头和略显凌乱的被褥，灯光照着帐子，蝴蝶和花的影子落在墙上，纷繁迷离。房间里有暖融融的气息，混合着花瓶中的花香，微微苦涩的茶味，阿环闻之醺然，瞪眼看着油灯里一点烛火，感觉心头也有一簇火苗，又热又痒。
公主见他发呆，痴痴迷迷的，一言不发，催问他有什么事。他趴在桌子上，转过脸笑吟吟地说：“见了姐姐，我满心欢喜，倒忘了该说什么了。”她说：“既然没事了，你回去睡觉吧。”阿环扯着她的衣袖说：“难道姐姐不乐意和我说话？平日见到你和苏合哥哥有说有笑，我好羡慕啊。”公主奇道：“我几时和他有说有笑？”她只记得老是和他斗嘴，他也总是一点就着。阿环抿了抿嘴，说：“苏哥哥嘴上和你吵架，可是他的眼神很开心哪。我——我也很开心。”
他出神地凝视她，黑色长发散开，如同玄色的斗篷，生动的面容像是彩釉的神女塑像。她左边的眉毛是断开的，仿佛是神明的印记，冷艳锐利，若是神像有此断眉，短短的缺口喷薄出无限鲜活哀愁的往事。夜半，她在他身边，耐心聆听他羞于启齿的絮语。他受到了神的垂怜。
公主见他颠三倒四地歪缠，喋喋不休，环顾四周，不见湛乐，想自己叫人来接他，他捉住她的手，说：“我好热，借姐姐的手来冰冰。”公主一转手腕，捏住他的脸颊，阿环虽然吃醉了，但也吃痛哎哟叫了两声，荷花恰好到了，笑容可掬地命人一左一右架着少主离开。湛乐在后面闩门，公主瞥了她一眼：“你几时长了翅膀，开了窗子偷溜出去？”她只是笑，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