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病初愈，昨日又外出游玩，回到家中分外疲倦，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天明睁眼，四下仍然昏昏然，帐子外隐隐透亮，灯烛未熄。撩开床帐，苏雅放下手中的物事，关切上前：“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姥姥说你生病，不必早起。”
小丫头卷起帘子，打开窗户，房间中大为明亮，公主方知不是清晨，已经日上三竿，拥被坐起：“不睡了，睡多了糊涂。”苏雅于是服侍她洗漱更衣。小丫鬟端来茶水和点心，苏雅一面陪着公主用饭，一面收起房内的铜镜，镜面不知何时蒙眬，她寻思找磨镜人磨一磨，旋即从匣子里挑了一面光亮的放在台上。
这套铜镜拢共四面，背后花样是四象，即所谓的龟、龙、凤、虎。去年弄丢了“龟”，公主嚷着重新打一面，刻上自己养的小熊。她才放下镜子，萧姥姥进来，说：“昨天一不留神，你就跑到街上吹冷风，仔细又病了，我可不陪你了，苏雅也不许管你。”
公主咬着乳饼，不说话。姥姥瞥见台上的铜镜，翻过来看见一头瘦长的老虎站立洪波之上，昂首长啸，没来由地想到白虎为凶神，好端端地摆在卧室作甚，面色微沉，将铜镜叩在台上，压到了一个锦盒。
苏雅本来给公主斟奶茶，听见响动，察觉姥姥心里不快，顿觉心下一沉，低垂着眼眸不敢问，手上动作一顿，公主见她发怔，也望向姥姥。老人一收凝重的神色，笑道：“昨晚上街，你买东西了？”拿过锦盒，打开一看，绿莹莹的翡翠珠子映得指尖都有淡绿的光。
公主摆手：“不是买的，人家送的。”“哟，人家送你玉，你拿什么回礼？”姥姥颇为玩味地笑了笑，卷好链子，重新放回锦盒。公主含糊其词地敷衍，擦了擦嘴，苏雅一语不发，小心服侍。
吃饱了饭，公主去后院找小熊，放它出来，到山下玩耍。东女国不像中原，山水不归女王或达官贵族私有，民众都可以玩乐。公主挑了人少的地方给小熊撒欢，它性格温厚，但也体型魁梧，容易惊扰百姓，少人处才能放开手脚。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笑说：“你怎么来了？”原来苏合，他挑了挑眉说：“难道我来不得？还是换个人来，你就不说‘来了’？”她问：“你呆几天？”他说：“我可不是为你来的。这便是你养的熊？和你一样笨。”两人边走边说，一路到了公主府后门，迎面碰见苏雅伴着姥姥散步，笑着问候：“苏雅姐姐，别来无恙？”
苏雅并不答。公主悄声笑说：“你还说不喜欢苏雅？”苏合斜乜她一眼，掐了一把她的手臂。萧姥姥问：“这是公主的朋友？”她问的是苏合，眼睛看的是公主，公主暗中扯了扯姥姥的衣袖，暗示他并非送礼人，老人心中明白。
苏合不继续玩闹，说了自己的姓名，又说了自己是娑罗都城人氏，偶然来到东女国，巧遇公主。姥姥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面容：“既然是朋友，你就好好招待人家罢。千里迢迢能相逢，也是一段缘分。”
姥姥离开后，苏合问湛乐哪儿去了。公主觉得好笑，他怎地把她周围的朋友都问了一圈。他说：“有她在你身边，你还有点主意，不像现在，傻头傻脑的！”小熊看他揶揄主人，虽然不懂人话，但也上前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背心，爪子轻轻扒拉他的衣角。
苏合扭头望见这个庞然大物，待要拍它的头，又不敢，凶巴巴斥道：“黑不溜秋的东西，谁准你乱碰！”“它和你不熟，你多待几天，和它熟了就好了。”公主摸了摸小熊的后脑勺。他嗤笑道：“谁和你一样闲着，我有正事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侍女小霜领着曲珍见公主，公主将小熊交给侍女带回去，笑呵呵地和曲珍说：“走，今日咱也做些正事。”
公主同曲珍去学院念书。她听了一些，随便出来走走，见到竹林里坐着许多人，不像课堂里这么规矩，倒也鸦雀不闻，心下好奇，走下台阶，看清楚他们围着一个青衫女子。
公主坐在最外头，恰好听得清看得见讲课的老师，紫衣青裙，神情散朗，正是顾青淮。大凡人师，有的敷衍了事，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不过是一本开口的死书，一开口如同催眠魔咒，语调平平，遑论抑扬顿挫；有的倒是精心准备，只不过有居高临下之感，也不管学生受不受，自己一股脑地“授”，学生为了及格，只好按捺住不耐烦听之记之。
绝少有人既保持为师的传道授业的热忱又没有闻道在先的优越感，既海纳百川又胸有成熟。顾青淮能办得到，她年纪轻轻，与诸多学生亦师亦友，素日相处融洽，她虽不是太学院的教师，时不时回来探望友人，总盛情难却，在竹林中讲学。公主不知不觉，听了许久。顾青淮抬眼见她坐在翠竹下，含蓄一笑，并不停止讲课，让她放心听到了下课。
曲珍作为她的陪读，喜好习武，按捺住性子陪了半日，笑说：“公主，您不去问点什么？”
公主道：“我能问出来什么？人家是状元，难道学问还不够好的？老实和你说，我不光听得很清楚，居然还听得很高兴，一点也不觉得累，真是奇怪。”
曲珍说：“您还想听她讲，可以和女王说说，这儿人多，没意思。”
公主摆摆手：“出了这林子，谁都没那么自在了。我和她单独一块儿，才不舒坦呢。”
曲珍说：“她是您的大姐了。我知道您不愿意认，但比起旁人，姐妹情总是深得多。我也听人说，她挺好相处，从来不恃才傲物。我看，您也不讨厌她吧。”
公主没说话，只是起身走了。曲珍见状，也跟了出去。顾青淮透过人群，见二人离去，也唯有状若无事，继续和学生们交谈。
白石台阶上落着一片片枯黄的竹叶，青枝绿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风烟俱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