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乐穿过门帘，进了前厅。药童淘气，跑到别处去了，掌柜仁厚，也不寻找，兀自迎来送往，觑见她出来，避开人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悄声说：“有位小友托我交给姑娘。”

她到了角落，展开纸包，里面包着数根干草，长短不一，她猜到是李群玉所留，她平日擅长方术，应是算出了重要的事情，特来相告。湛乐又数了一遍，拈着干草整齐排好，忽然被人一挤，草叶轻飘飘分散，抖了些出来，再想去捡拾，已经落在行人脚底零落成泥。

她尚在惋惜，耳中听得周围交头接耳：“莫合人来了！”湛乐见四下人眼神新奇，心下纳罕，这莫合人有何稀奇？难不成有三头六臂？过了一会儿，走来一队壮年女人，通身衣衫也不过布衣皮靴，身背弓箭，奇就奇在头上，只见长长的发辫上的头饰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斑斓的虎豹尾巴，耳环项链手镯一色青白，细看却不是玉石珍珠，竟然是兽骨磨制。

湛乐生怕惹是非，低了低头，正要挤出人群离开，又想她们这群人来药铺做什么？怕不是把人来晦气。掌柜心善，怕是会被人欺负。她又顿住脚步，慢慢挤到了门口仔细看。

莫合人走到掌柜跟前，问：“婆子，你家有没有金胆？”掌柜谦恭地笑答：“咱家乡野小店，铁胆已经罕有，更别说金胆和银胆了。”有个头缠豹尾的莫合姑娘说道：“你这小店开了一二十年，连金胆也没有？我们又不白拿，这老山参不要说一个金胆，就是十个药铺都买下了。”

“怎么没有？”有人高声回答。众人低头看到小药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抢白。她大大方方地站在掌柜身边，仰头说道：“不止金胆和银胆，咱家还有千年王八万年龟。”湛乐口中默念一句：“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没人追。”猴精的小药童故技重施，又想如法炮制戏弄，暗中摸到了莫合人的弓箭，指尖却剧痛不止，啊呀一声，收回来时手掌乌青肿胀，如同一个黑馒头。

那些莫合人面含嘲笑，叽叽咕咕一阵，无人听懂，扬长而去。掌柜忙抱起药童，走进里间。看热闹的人见事情古怪，害怕殃及池鱼，忙作鸟兽散。湛乐看情况不妙，折回来，看到掌柜忙着用布条捆住小童的胳膊，她敲了敲门，问：“小童还好么？”

掌柜叹气道：“这小猴子不长眼，箭上有毒，她偏偏去摸。”湛乐替她倒热水，说：“她们来镇子上闲逛，兵器上何必下毒。”掌柜回答：“这些莫合人和一般人不同，箭头不是铁打的，也不是木头削的，用的是一种有毒的青石，哪怕不射死猎物，也会毒死。她们一箭毙命，因而毛皮比别处的完好。”

小童翻来覆去大声呼痛，掌柜施针放血也无济于事，眼看着那片可怕的黑色逐渐蔓延到手腕，掌柜重重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快刀。小童望见，哭闹着不许，掌柜劝说：“再晚些，你的小命也难救了！”

湛乐看孩子着实可怜，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拉住掌柜手臂：“大娘，李群玉给我的纸包有几根草，你看看是不是她算到本该有此一劫？”掌柜一碰干草，闻到淡淡的艾草气息，也猛地收起匕首，急急忙忙小跑出门，旋即回来，也拿出一个相似的纸包，展开一看，写了几行字，她转忧为喜：“嗐，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一招！”

于是飞快取来了艾条，按照纸上提示的穴位一一尝试。小童渐渐止住了啼哭，手也渐渐消肿，乌青慢慢淡了几分，从放血的创口渗出些深色的毒血，洇湿了布巾。三人见伤势大有起色，心生欢喜。掌柜忙得满头是汗，末了坐下来，说：“灸上三日便好了。”湛乐宽慰她几句，因着今日不顺，她帮着关门。

正要告辞，掌柜叫住了，说：“姑娘可知道那些莫合人在找什么？”湛乐说：“我听见她们说金胆银胆，不晓得是怎样的宝贝。”掌柜压低声音说：“这说的都是熊胆，上好的说成‘金银’，平常的说是‘铜铁’。她们四处搜罗，怕是迟早寻到你们头上。”

湛乐听她所言极是，连连点头，她们离群索居，势单力薄，又绝不能交出大熊，一旦遇上那群莫合人势必一场恶战，不如早点远走高飞。她轻声道谢，脚步匆忙地赶到了码头，却见雾气弥漫，渡口停满了小船，不见人扬帆起航。此时雾气甚浓，传说这是水中精怪呼出的毒气，船家便不肯下水了。丹荑不畏惧鬼神之说，但如此大雾，难辨方向，她也难以成行。

踌躇间，一叶孤舟破开棉团似的浓雾，隐约人影渐渐显形，朝着湛乐摆手。湛乐望见那是打过交道的渔女，奈何不晓得对方姓名，忙高高举起右手回应，匆匆忙忙赶上去。路上铺满大小石头，异常湿滑，她顾不得斯文，生怕错过。

她上了船，忙不迭同渔女道谢。渔女背对她划船，说：“你倒是放心，不怕我卖了你。”湛乐赔笑道：“我一个穷光蛋，能值几个钱。”她悄悄看了两眼，渔女划船并不如往日轻快，船舱里堆了好几个包裹，其中一个上头还压着一枚小小的陶狗。满载行李，船行不快，一点点分开白雾前行而已。

渔女握着长长的竹篙，转过头来，说：“看不出来，你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她平日多戴着斗笠，遮住大半个脸，今日不曾遮盖，斜斜梳着一条长辫，垂在脑后，插着一支扁头簪子，不像银，也不像玉。她的脸庞没有丹荑生得美，颧骨微微凸起，脸色青白，眼睛像是山间两汪泛着寒气的深潭，连带神色也是清清冷冷的。

渔女说：“我也是莫合人。你既然从镇上下来，应该知道她们在干什么。”湛乐又细细瞧去，发现她的发簪是骨头磨制的，果然和方才的莫合人首饰材质类似。她不善武功，孤身一人，此刻偏偏不慌张，也不求饶，安安稳稳地坐着问：“怎么了？难不成莫合人爱捉熊么？”

渔女转过身，将竹篙斜插进水中划动，她掌舵比丹荑自如娴熟多了，一面撑船，一面说：“莫合人虽说没把熊当成神物，但神灵也说过不准为了私欲伤害森林中的虎豹黑熊。”湛乐微笑说：“这不是很好吗？神明保佑它们。”渔女鄙夷地说：“有什么好？她们早已经背弃了神明的教诲，不怕惩罚，肆无忌惮地滥杀，比普通的猎人可怕得多。”

湛乐猜出她的意思，莫合人本该遵循神明的意思克制狩猎，可是一些人抛弃了信仰，为了一己私欲捕猎黑熊，不愿同流合污的渔女远离了故土，在看到同乡后，再次离开。

她思索之际，船已经靠近沙洲，她连忙道谢。一团小小的黑影欢快地迎来，扑在她的鞋子上，这是小熊，顶活泼顽皮，也很亲人，不似野兽，倒像是小狗。湛乐抱起它，在屋里找到了丹荑，事无巨细说了今日的见闻，说：“那些人来势汹汹，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她们若是上心，迟早打上门来。”

丹荑默然。炉火阻隔了寒凉的雾气，小屋里异常温暖。她们昔日来到此地，一无所有，起起落落，既遭遇了洪水疫病，又分享了人间烟火。以前虽然身居华丽宫室，但不及自己亲手建造的房舍温情。门前摆着两盆小小的红花，是最容易养活的花，如同两团静止的火焰，抵御外头无尽的寒冷。

湛乐已经说尽，看丹荑沉默，也明白她心中难舍家园，不再多说。两人默默吃了饭，又拿些食物喂养两头熊，才躺在草席上，一身疲倦满腹心事地躺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湛乐睡得并不好，一觉醒来，心中依稀残留梦中惊诧惶恐心绪，鬓发黏腻，门外迷雾散尽，浮光跃金。

她走出门，四下明净，头顶日头，却并不灼热，金风送爽，正是江上最舒适的时节。丹荑架好炉灶，烹熟青鱼，又熬好了米粥，对她说：“既然要走，咱们多攒些钱多做些干粮，路上也宽裕些。这屋子不必动，万一回来，也有个落脚处，若是以后不回来了，哪个无处可去的，当作容身之地，也是功德。”

湛乐听到她已经筹划明白，十分宽慰，不复昨日的担忧，坐下来吃粥，将些事情与她说。她们虽说谈不上开怀，但平复了心绪，认真着手准备搬家。莫合人在搜罗熊胆，自然是她们提防的对象，丹荑又细细问了一番湛乐的见闻，听到那奇毒无比的石箭头，她回忆起少时同姊妹练习射箭，只当箭矢都是大同小异，竟不知石头做的箭头能比铁还厉害。若是以前听说了，肯定缠着家人弄几支来，同曲珍一块儿把玩，但她若是久居都城，又从何得知外头的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