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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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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然后去图书馆看书和学习,下午上课,和往常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平复,我已经从最初极度的焦虑中缓和了过来,通过不间断的专业知识的学习,以及专业练习册的训练,我的信心在一点点恢复。偶然间想起,陈彦好像说过有一个新考进来的研究生来着,但是一直没有来;但很快这想法就被抛诸脑后,过多的琐事一旦进入骚扰模式,很多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事情,总会在不经意间再次悄然消失。

冬天显得苍白的阳光透过阶梯教室巨大的双层玻璃窗,产生了些许扭曲和折叠,但这并不影响它费尽心机的穿过玻璃,努力伸到教室里,哪怕是为了能多够到一点,为教室提供一部分光亮。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并没有人规定我坐在哪里?这是我为自己,心中作为旁听生专门划定的位置。

今天讲课的是李教授,随着一阵熟悉的尖锐刺耳的巨大声音的铃声,“叮铃铃”的想起,下课了,大家不急着清理书籍或是什么的,有的走向讲台,趁着教授清理讲义的空档,提出关于专业课程的疑问,有的拿着书与资料互相讨论着某些问题。也有的人,一些熟面孔,见过,但关系并不深入的,之前打过照面的同学,来与我寒暄了几句。我略显冷漠,但礼貌的应对着。不多时,教室里只剩我和李教授两人。

“一起走吧。”李教授推了推眼镜,说道。

“您先走吧,我把教室清扫一下。”我说道。

李教授点点头,随即,他便向外走去。

末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指着手上的手表说道:“晚上6点,别忘记时间。”

“嗯呢。”我郑重的应了一声。

想到陈彦和我说过的,太过正式的话语显得很生分。

“放心吧,不会忘的。”我补充了一句。

李教授说完后便离开。

在把教室仔细的清扫一遍后,我关上教室的门。走出大楼门栋的时候,点亮手机看看,5点45分,时间赶得及,和约定时间的前后误差应该不超过2分钟。去李教授家路上,经过学校食堂附近的小超市,超市门口正在摆放刚刚到的水果,有草莓、柚子、橙、苹果等。看起来还不错,不过是不是很新鲜就不知道了,毕竟冬季,万物枯荣。很早以前去李教授家的时候,李教授不喜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买礼物,说这是父母的钱,鼓励我们节约。但今天,我决定还是要买一些水果作为拜访的礼物。我选了橙和草莓,‘橙’,老板说产自赣南,很甜,因为有用作试吃的,切成一小丫一小丫的摆在一次性的白色纸盘子里,在尝试过后,确实很甜,橙味很足,感觉作为礼物应该不错,便买了些。在试吃了一颗所谓的‘奶油’草莓后,虽然没吃出奶油的香奶甜味,不过以草莓来说,甜度已经超标,所以也算是不错的草莓,同样买了些。

没走多远就看到李教授家附近那条熟悉的水泥路,路两旁生长了一些杂草,许是很多车停在上面压过的缘故,长得并不繁茂,以致于大片黑色的泥土裸露出来。又走了一会儿,李教授家那‘绿色’的小院已经清晰可见,在这以枯白和萧瑟为底色的季节里,绿色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些。我叩了叩李教授家深褐色的大门。伴随着我叩门的清脆的声响,屋子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更多的是拖鞋和地面接触的拖沓而不规则的声响。

“来啦?”李教授推开门,看了看我说道。

我向他问好,然后随他走进屋子里,顺手关上了门。

和往常一样,老师给我和陈彦准备了鞋套,不同于以往的一次性塑料鞋套,这是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厚布鞋套,穿上后,不会担心鞋套随时破损的情况。

时光仿佛在这座房子里停止,除了客厅的餐桌上多了一份报纸,还有报纸上放着的金色方框眼镜,以及师母的遗相前,供奉的果品从苹果变成了橙外,一切如故。

不管我过了多久,或是多少次来到这里,这件房子所包含的所有物品,仿佛浸润在岁月的暂停键里,什么变化都没有,这甚至让我产生一丝错觉,觉得这房子大概从诞生之初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

“你跟陈彦说了吗?”李教授拿起放在报纸上的金色方框眼镜戴上,问道。

“跟他说了。”我说道。

然后我略显不好意思的拎了拎我买的草莓和橙,说道:“这些我就放在桌子上了。”

“以后来。。。”李教授说道,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顿下来,带着戛然而止的不适感,这感觉让我的心陡然如堵住了般。

我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是,以后来不用再买东西。至于停顿的原因,应该是和房屋的搬迁有关,下次再来之前,可能这屋子就要被拆掉了。

停顿了好半晌,李教授如梦初醒般,说道:“不用再买东西了。”

话分成两截,语气在平淡的欣喜和怅然的失落中,急转直下。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般,摸了摸后脑,难为情的说道:“总是吃您的喝您的,怪不好意思的。”

“哪有,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难得你们愿意陪我吃吃饭,说说话。”李教授说道。

正在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我去开门,应该是陈彦来了。”我边说边往大门走去。“这家伙敲门,够重的。”

果真是他。

“老师,我来了。”边换上鞋套,他边喊道。

三个人坐,老师家的餐桌显得小了些,于是我和陈彦将餐桌拖到屋子的正中间,陈彦熟门熟路的找来一次性桌布铺上,桌布的每个角和桌腿都系在一起。

菜陆续从厨房被我和陈彦端到桌上,三套餐具也依次摆上,上的菜里有虾,我不大认得出品类,大概可以看出有椒盐的做法,白灼的做法。还有清蒸的蒜蓉粉丝扇贝、以及炒的,可以看出佐料有切成小段的大葱的某种河蟹或者海蟹,个头看起来并不大,还有红烧鲍鱼,个头也不大,去了壳。

最后从厨房出来的是李教授,他脱下淡卡其色白色碎花的围裙,将之略微折叠,放在厨房门口的黑色铁色铁架子上。

“太丰盛了,老李。”陈彦看着摆满小桌的菜品,忍不住说道。

“就五六个菜,品种不算丰富,不过量管够,都深底大瓷盘装的。”李教授笑着说道。

就坐后,李教授又拿出一瓶白酒来。

透明的酒瓶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我不大知道这酒的牌子,不过陈彦却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这是好酒啊,又是海鲜又是好酒的,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陈彦问道。

“来来,尝尝,许久没有做海鲜了,看看怎么样?”老李招呼着我们。

酒在李教授的要求下,被陈彦打开。

晶莹剔透的方形酒杯,看起来工艺考究,我虽然不大懂,但明显比烧烤小摊上,餐位费两元的拆开透明塑料包装使用的,泛着青光的透明玻璃杯要好的多。

酒从酒瓶里缓缓流淌出,慢慢注满眼前的酒杯。

我看着酒杯,推算这一杯酒大概的容量。

陈彦倒了满满两杯酒,酒瓶里的酒大概少了一小半左右,以整瓶酒500毫升来计算,这一杯酒大概100毫升左右。

在为李教授和自己倒满酒后,陈彦看着我问道:“要不要来点试试?”

我有些紧张的忙抬手准备拒绝。

李教授也劝说道:“试试吧,在冬天喝一点酒,人会慢慢放松下来。”

在他们俩人灼热的目光中,我接过陈彦给我倒的满满一杯酒。

“来,开始吧。”李教授举杯,陈彦也附和着,我也连忙举起酒杯和他们轻轻碰在一起。

我试探着抿住玻璃杯边缘,浓烈而轻悠的,明显有别于打点滴时,护士用于消毒的,涂抹在即将插入针头的凸起血管皮肤上的乙醇的味道,接着我轻轻啜下这样一些晶莹的液体,苦涩而辛辣的味道,从舌尖慢慢伸展到舌根,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热感从喉咙笔直往下,直达胃部,再抬起头,眼前呈现出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的朦胧感。

“第一次喝酒?怎么样?”李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的问道。

我很想说,有点苦,还有点辣,但接下来升腾起来的让我慢慢放松下来的微醺感,却让我说道:“感觉不坏。”

这回答让李教授和陈彦感到些许意外。

“尝尝这个,吃点菜。”李教授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只‘虾’。

灰中带红又带点透明的奶油色,身体一节一节。尾节形如不规则的锯齿,看起来锋利得很。

老实说,这‘虾’,我并不认识,至于怎么吃,也并不知道。

不过虾的头不吃这点却是晓得的。

对虾全部的印象,是父亲做的‘红烧虾球’,从菜市场买来小龙虾,用剪刀剪掉虾的头部,把尾节三瓣中间的一瓣,抽出来,清晰可见一条黑不溜秋的细长虾线。“虾的头和虾线去掉。”父亲边用宽大的菜刀在家里的竹砧板上切着什么,边转过头对我说道。在处理完虾头和虾线的部分后,父亲拿起家里的旧牙刷,弯着腰在水槽边上,一只只虾都细细刷过。

刷到一半的时候,许是腰有些酸胀,他用两手支撑着腰部,头往后够,整个人后倾。在感到稍许恢复后,父亲继续刷着虾,对我说道:“这小龙虾长在沟里的淤泥里,脏得很,要细细刷干净的。”

小龙虾脏,但经过父亲细细的清洗后,加上葱姜蒜红烧出来,却很美味。

“大的虾贵,但虾更多的重量是集中在虾头上,去掉头后,大虾小虾差不多。”那时候,父亲还说了这些。

所以对于虾不能吃头这个部分,我是牢牢记住的。

看着李教授夹在我碗里的虾,我先咬掉虾头,扔掉,然后竖着拨开一节节虾节,吃着虾肉。

丰富而饱满的肥厚鲜味,带着弹韧的口感,在我的味蕾上绽放开来。虽然不知道这虾的名字,但这‘虾’真好吃。

看到我这么吃‘虾’,陈彦不禁笑了起来,“皮皮虾不是这么吃的。”

他拿起一只虾为我示范,“先去掉头,然后像这样,从侧面咬开”他边说边沿着这‘虾’的侧面边缘,一点点咬开‘坚硬’的虾壳。。。吃掉后,他朝我‘秀’了‘秀’几近完整的皮皮虾虾壳。

“真是会吃。”李教授不禁对陈彦说道,“来,再喝一点。”

三只酒杯再次碰到一起。

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没过多久,对于一个第一次喝酒,眼前已经有些模糊的人来说,时间在这时的概念实在过于朦胧,我摇了摇有些晕乎乎的脑袋,看着眼前空空的酒杯,突然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困倦睡意或是其他晕沉沉的感觉向我扑来。

“砰!”“砰!”两声碰撞的脆响,三只空空的酒杯,再次被陈彦归拢在一起。

“老师,再,再喝点?”他的脸颊有些泛红,语气已然有些难以连贯,虽然问着老师,不过还未等老师回答,还未容得我拒绝,就自顾自的往三只空玻璃杯中倒酒。

三只杯子挨在一起,被陈彦精准的把控着杯子中白酒的水平线,他摇摇酒瓶,最后一点酒也被他平均分配到三只玻璃杯中。这次三只杯子里倒的酒比第一次明显少一些。

“难得今天喝得开心,不够还有。”李教授了脸颊也有些泛红,说道。

再次碰杯后,我感到愈发头晕,胃部的刺激感和不适感也在增强。

“老师,这里真的要被拆掉吗?”陈彦问道。

“不会。”老师说道。

“虽然这是学校分的房子,但是在办理产权证的时候,我按照国家相关规定补了很多钱,产证也是我和我夫人的名字,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同意,谁也拿不走。”李教授说道。

“他们把房子拆了,是不是会给您补一套新房子?”我努力撑着微眯的双眼,尽力支棱起身子问道。

“他们是那么说的,但那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李教授说道。

“新房子是不是住得舒服些,一楼毕竟还是有些潮湿,对身体也不好。”陈彦道。

老师并未回答陈彦的话,而是仔细的,仿佛是第一次来一般,打量着整个房子,那眼神带着熟悉又有几分陌生。

他的目光从门廊到客厅再到卧室的门,我们顺着他的目光,借着客厅并不充足的来自屋顶老式黑色铁艺吸顶吊灯的光亮,打量着整个屋子。

老师喝的许是有些多了,酒精的缘故,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眼里的焦距在一点点扩散开来,但他的眼睛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依旧倔强的指挥着他的脑袋,完完整整的环视整个屋子。

第二杯酒,不知不觉也快喝了一大半,老师醉了,应该是醉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但那微微朦胧的眼睛里却不知为何,透露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在此刻,在他家里,在他打量着,这间他住了一辈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房子的时候。

突然,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焦距,在看向对面那个老式的金色相框的时候。他直挺挺的站起身来,还未等身子站直,便伸出双手,带着略显趔趄的步伐,抓向对面墙上的金色相框,那个老式的有着他和师母穿着领口秀着五角星的粗布军装,黑白结婚照的金色相框。

他慢慢站直,静静看着这张照片。

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和,把手掌慢慢放在相框的透明玻璃上。

“明天。。。对你们来说意味着希望,对我而言更多的只剩回忆。”他喃喃说道。

“我知识青年下乡的地方,是个西部的偏远农村,我刚到那的时候,眼睛里看到最多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土,感受得最真切的,是毫无用处的知识,还有永远开垦不完的地,我的人生,处于绝对的黑暗之中,完全看不到一点曙光。”李教授慢慢说道。

我和陈彦没有插话,静静听着。

“每天都很痛苦,我甚至有过死的念头。”李教授道。

“直到遇到她。”他继续说道。

“她长得很漂亮,真的很漂亮。”说到这里时,他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

“是那种,即使在人群中,哪怕她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你一眼就能看到她,就是那种漂亮。”他沉醉在过去的回忆里,继续说道。

“后来,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让我没想到的是,对象竟然是她。”他说着,神色在不知不觉间就欣然起来。

“在一棵挂满红彤彤果子的柿子树下,我见到了她,那天她穿着一条红色格子长裙,长度恰好没过膝盖,露出洁白的小腿和脚髁。”李教授道。

“那天你和她见面说了什么?”我也渐渐陷入了李教授的故事里,禁不住问道。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李教授不由得讪讪笑道。

“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她很开心?”李教授道。

“为什么?”陈彦问道。

“她总是低着头偷偷看我,脸总是红红的,连脖颈也是红红的。”李教授笑着说道。

“后来呢?”陈彦继续问道。

“后来,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然后就有了这张结婚的照片。”说到这里,李教授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

“即使那时候,生活那么苦,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李教授说道。

“她很爱笑,一笑起来,就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说我是读书人,她很羡慕我,不过她却不认得字。”

“她说读书人不该做粗活,结果粗活重活都压在她身上。”

。。。

他声音轻柔的说着;

“七七年,我决定参加高考的时候,为了让我更好的准备,她的负担更重了。”李教授的语气越来越沉重。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加上我父亲本身就是大学教授,我要回来了。”李教授道。

“我不知道家里会如何看她,娶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甚至我在当地结婚这件事我都没有告诉家里。”李教授的语气突然痛苦起来。

“走的时候,我看了看我和她一贫如洗的窑洞,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我要回去这件事。”李教授道。

“可是她却是懂的,她那个时候一定是明白的,哪怕她不识字,她要我走。”李教授道。

“我什么也没说,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跟她说啊,就这么回来了。”李教授道。

“我没有向家里说我在那边结婚的事,一切自然而然,过去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一场长长的梦,现在梦醒了,我还是我。”李教授道。

“因为我有下乡的经历,加上我父亲在大学是教授,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到大学就职。”李教授道。

“一切都很顺利,几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期间我有给她写过几封信,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话,类似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切安好之类,加上她也不识字,写了也是白写,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李教授道。

“时间长了,一切就会淡忘吧,那个时候,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李教授补充了一句。

“后来,突然有一天,学校要分住房,五个人竞争两套住房,结婚的优先。”李教授道。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为了分得这套住房,我准备迅速赶回我曾经下乡的地方,将她接过来。”李教授道。

“等我分了房,多给她一些钱,再送她回去,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李教授道。

短暂的沉默,李教授仿佛陷入了往昔的记忆中,半晌,他用如同梦呓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去的时候,她欢欢喜喜,床铺上我的枕头和被子浆洗的干干净净,因为洗了太多次,竟有些发白了。

我问她,她说一直放在床上,隔段时间就要洗干净,我随时回家,随时都有干净的床铺用,她欢喜的告诉我。

我告诉她,我是来接她的。

当她听到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我,嘴角慢慢微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像清晨的睡莲迎接朝阳和露珠般,缓慢的,一点点的,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欢喜的问我要带什么,需不需要带这,需不需要带那。

我说不需要,我心里很清楚,这对她而言只是一段极其短暂的旅程。

但在那一刻,看着那么欢喜的她,我只是告诉她,想带就带吧。

在最后的时刻,当她独自一人回到这里的时候,她那时的心情想必是黯然的吧,现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能开心,就让她再多开心一会儿吧。

那晚,她小心的,从枕头下床褥子的最下面,拿出一叠信,信封有牛皮纸的,有白色的。

“这是?”我问道。

“这是这些年,你给我寄的信。”她欢喜的告诉我。

每封信她都求识字的人帮她读了,跟她说了意思。

但是别人觉得回信太麻烦,没有人愿意帮她回信,所以她没有办法给我回信。

虽然看不懂,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要仔细看看,我给她写的信。她告诉我。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是柔软的,被子是柔软的,褥子也是柔软的,没有一点潮湿的味道,满满的都是太阳的味道。

我侧过脸,即使在黑暗中,我一下就能看到她,她喜欢对着我侧身睡,她闭着眼睛,睡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棱角分明的下巴。。。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很踏实,没有做梦,所有纷扰仿佛消失无踪。

这是一趟遥远的旅程,不要带这么多行李,城里什么都有,我劝她。

她点点头,她放下了很多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在家里的窑洞里。

惟独一小篮柿饼,她死活抱在怀里,非要拿着。

这是家里的柿子树上摘的晒干做的,她说我以前很喜欢吃她做的柿饼,城里肯定没有这样的柿饼。

我犟不过她,带着就带着吧。

在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结婚的地方,我轻轻用挂锁锁上家里的门。

路途很远,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有没有地方可以坐,她总是死死的抱着那装着柿饼的篮子。

这是她第一次进城,陌生的环境,使她十分不安,她的眉头总是紧紧皱着,听说要去我工作的地方,她特地穿了一件新衣服,那是一件杏黄色的的“的确良”带着弧形花边领的衬衣,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用橘红色的皮绳扎了一个干练的马尾辫。

在带着她去往,我那时在学校住的单间宿舍的路上,她紧紧的跟着我,总是四处张望。

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看着她略显茫然和不安的眼睛,白皙不施粉黛的漂亮瓜子脸,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不用紧张。

一丝丝怜悯,更多的是愧疚,猝不及防,就那样毫无预兆的滋生在我的心里,我不禁想到,她的家远在千里之外,她在这里除了我举目无亲,甚至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

她终于似像卸下了心头的包袱。她紧皱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里似有泪光,我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第一次发现她好瘦,那么纤细而单薄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紧紧牵着她的手。。。

我们暂时安置在学校的单人宿舍里,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带着她,特意去和学校领导说了我婚姻的情况。

我如愿分到了这套房子。

说到这里,李教授停了下来,他缓缓转动身子,看看这里,直到目光逛遍了整个房子的角落。

每个角落里,曾经都有他和她的身影驻足吧,那里有甜蜜有悲伤,但那一定是个好故事。

“我那个时候在想,该让她回去了,回到她的世界里去。”李教授缓缓说道。

一个知识分子,找了个目不识丁的老婆,会让人笑话的,光是我那当教授的父亲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个时候,像我们这样上了大学,有个还不错的单位的,基本也要找个有正经工作的城里人,至少要受过中等教育,起码要上个中专这样的。

如果我真的和她在一起,我不敢想像,那些和我一起在教授们的大院里长大的发小,该会怎么笑话我,而他们的家里人背后又会怎样议论我父亲。

那天,在那间单人宿舍里,她带着笑意坐在床边,我蹲在她面前,在她带着茫然的,充满疑惑的,看着我的大眼睛里。

我低着头,努力思考着措辞,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决定送她回去的决定。我仿佛已经看到她带着泪痕,绝望的眼神。

“怎么了?”她低着头,温柔的眼神,担忧的看着我,轻声问道。

“分的房子下来了,一起去看看吧。”我说道。

她很开心,她这里看,那里看,她笑着说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柿子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一棵那样。

“再让她开心一段时间吧,没有她的话,也不会有这处房产。”我对自己说道。

那个时候国家百废待兴,我工作越来越忙,常常忙到深夜。我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后来。。。后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

这给了我们很大的打击,通过检查,医生告诉我们,她的子宫天生有遗传性的缺陷,怀的孩子都会流产。

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开始逐渐冷落她,整夜整夜在实验室过夜。偶尔回去也就是写写论文,拿拿换洗的衣服。

我的情绪开始越来越差。

我告诉她我的书桌不要随便碰,桌子上的资料都非常重要。

她沉默而乖巧的点着头。

那次,我记得又是在实验室过夜,第二天,我准备直接去会场,就论文作报告。

那天下着大雨,雨水滴落在报告厅门口作为景观灌木的,小叶黄杨的叶子上,弹起无数豆大的水珠,这雨下得真大啊,我不禁叹道。报告作到一半,会场工作人员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我老婆在外面,好像有事找我。

我说没关系,等报告做完了再说。

报告作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我带着漫不经心的心情,准备去问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她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又能有什么事。

她全身滴着雨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看到我来了,她赶忙站起身来。

还没等我说话。

她已经有些发乌的嘴唇说道:“这,这是你的资料,我怕你要用,给你送来了。”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资料,这是废弃的不用的资料,那天我心情不好,撕成碎片,随手放在桌子上,没有扔进垃圾桶。

她竟把这些资料,一点点拼好,再用透明胶仔细的粘起来。

那么大一沓资料,起码上千片碎片,她竟一点一点粘起来。

她怕我急着用,一粘好,就跑了过来,所以竟忘了撑伞。。。

“这些是废弃的资料,没用的。。。”我说道。

“哦,这样啊,我果然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她低下头去,喃喃说道。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衣服也没有了,装行李的包也不在了。

只有那个曾经,她死死抱着的,那个装满红红的柿饼的篮子,空空如也的篮子,还在屋子的角落里。

我慌了,我彻底慌了。

曾经,想到她,那么笃定的心情在这一刻,全部变成惊慌失措。

她去了哪里,如果我再也找不到她。。。如果我的生命里,不再有她,那么。。。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对我是如此如此重要,没有她,我就如同离开了水的鱼,一刻也活不了。。。

我像疯了般,惊慌失措的到处找她,我到大门口,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问保安,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是我太太。

保安说,见过,有印象,一个瘦瘦的女人,拿着两个大编织袋。

‘往哪去了?’我焦急的问道。

‘好像是往那边去了。’保安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还好,她拿着两个大袋子,走得不快。

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哭了,她说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孩子也怀不上。

我跑过去,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帮她拭干眼泪,告诉她,这些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陪伴在我身边。

我紧紧抱着她清瘦的身体,那一刻,我就像拥抱整个世界。

遗憾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柿子树在院子里始终种不活呢,除此之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感到如此幸福。

她最后走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腰间的疾病,这么些年一直折磨着她,医生跟我说,早年过于繁重的劳作使她的腰落下了永久的疾病。

我看着她苍白虚弱的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到她那些年辛苦的劳作,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手,我俯着身子贴近她,她的手轻轻贴着我的脸,她就那样看着我,目光是那么温柔,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那颗满是红红的果子的柿子树下那样。对我说,对不起呢,没办法陪我继续走下去,这四十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好幸福呢。

她终于离我而去。

“这里有我最珍贵的回忆!这房子就是我的命,我一定会好好守着它。”李教授突然坚定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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