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少有的，这样的季节，夜晚，星星在淌着薄雾的黑色天幕上，忽明忽暗的绽着。
我骑在满是灰尘和锈迹的自行车上，驻足在路灯已经点亮的路边，望着此刻的天幕，有些出神。
中午的时候，陈彦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找到了自行车的钥匙。
翻箱倒柜，总算是找到了，他这么告诉我。
“那最后是在哪发现的钥匙？”我低头看着试卷，转着圆珠笔，饶有兴趣的问道。
“在书包最里面的口袋，那个带拉链的口袋。”陈彦说道。
“那箱子柜子不是白翻了？”
“那也没办法。”
“怎么突然这么急要自行车的？”
“用来骑呗，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并未追问，而是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晚上吧。”我随即说道。
。。。
晚上在他家楼下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大红色的厚羽绒服，穿着带厚绒的睡衣裤子，正从楼栋一楼的大堂走过来。
听见地面上“嗒”“嗒”的拖曳的声响，我才留意到他穿的是带毛的棉拖，且并未穿袜子。
他一手杵着手机，一手从衣服的侧兜里摸索着钥匙。
自行车在小区后门旁边的停车棚里，他边说，边引着我往小区后门的方向走去。
“夏双溪可真是。。。去哪都跟着，连去看个电影都要坐我和喻洁中间。。。”边走，陈彦边无语的抱怨着。
“你可以和喻洁说说你的想法嘛。”我说道。
“我和她说了，她就捂着嘴笑，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陈彦显得无奈的说道。
“既然她都没说什么，那你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那是的。”他赞同道。
没过多久，便走到了小区后门的停车棚。
自行车好好的锁在车棚最边上的铁栅栏上。
前面的车篓有些变形，中间，黑色中有些红色的三角杠满是灰尘，后面的座椅在锈迹、灰尘以及蜘蛛网的包裹下，显得更旧了。
“停了大概有三个月没动了吧。”陈彦掰着指头边算着边说道。
“嗯嗯差不多。”我道。
“和我借给你时差不多。”我继续说道。
“当时我说借自行车要干什么来着？”陈彦反而问道。
“你说要运动减肥。”我提醒道。
“对对。”他说道。
“好像就骑了一次，沿着湖。”他继续说道。
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我坐在车椅上跟陈彦说道：“那我就走了。”
他想挥手，又停下。
“怎么了？”我问道。
他点燃一支烟，猛然吸了两口。
“下次再说吧。”他的神□□言又止。
我把自行车行至他身侧，用胳膊肘拱了拱他，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他的眉头皱成一团，视线看向下方，在用力啜吸了两大口香烟后，香烟的光火突然从中间的位置燃烧到烟蒂的尽头。
“可不可以跟你借六百元钱？”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突然说道。
他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吃惊的原因并不是我不愿意借给他钱，而是像他这样随手几千元花费的人向我这样的人借六百元钱，我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出现了某种不好的状况。
“我微信转给你可以吗？”我道。
“谢谢了。”他道。
在将钱转给他以后，我担心的问道：“是不是出现了一些状况？”
在将第一支烟抽完后，他再次点燃一支烟，沉默持续了大约一整支烟的时间。
“本来和我爸的关系有所缓和，又吵了一架。”良久，他说道。
“为什么呢？”我问道。
“他说这个月我要的钱太多了。”陈彦道。
“你要了多少钱？”
“超过一万五，可能不到两万，没有仔细算。”他又点燃一支香烟，猛地啜了一口烟后，香烟的雾气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悠然冒出一片，他悠悠说道。
这样的数字，这样的巨款，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我爸对我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最近生意并不好做，骂我是败家子。”他笑着说道。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继续说道。
“好了，不说这个了。”陈彦将烟蒂叼在嘴里，烟气从香烟点燃的位置，悠悠向上飘荡着。
“这么多钱花到哪里去了呢？”我问道。
他轻轻吸了两口烟，待到最后一口烟气从嘴里自然而然的吐出后。
“给喻洁买了两件衣服，给自己也买了衣服。”他说道。
“然后杂七杂八的，出去吃喝玩的花销。”他继续说道。
“这是很正常的，现在的女生不都这样吗？”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这是不是太多了？”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毕竟我阅历不算丰富，眼界也不开阔，委实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围。
“你想想，随便送女孩子一个苹果手机是不是万把块。”陈彦道。
“好像也。。。”
“不过我对喻洁的表白倒是成功了。”陈彦的语气骤然欢快起来。
他说他精心准备了几百支蜡烛，在江边摆成心形的图案。
“光是摆就花了几个小时。”他略显得意的说道。
说着他点开手机的相册，将那天的照片翻给我看。
照片里，还留存着最后一丝黯淡的光明的天幕，将万物笼罩了一层墨蓝色的质感，白花花的细小浪涛，轻轻在沙滩上留下一片片涟漪，又轻轻将沙滩熨烫得一片平整。
三个人在摆成心形的蜡烛旁，摇曳着烟花，一圈圈金色的波纹，映照着三人肆意的笑容。
“真好。”我不由得说道。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用相机照了吗？”我问道。
“那倒没有。”他说道。
“相机卖掉了。”在我问到这种情形之前，他抢先说道。
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告诉她。。。”陈彦说着，眼睛里如同布满闪烁的繁星。
“她漂亮、博学、坚强、幽默。。。”他悠然的抽了一口香烟说道。
“那你就一心一意好好爱她。”我说道。
“会的。”他说道。
“钱你先用吧，我走了。”我道。
我蹬踏着自行车，缓缓向前骑行着。我依然能感受到陈彦的目光，所以我回过头去，他依然在原地目送着我，我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挥挥手。他也向我挥着手。
这时，月亮已经悄然挂在黯淡了最后一丝光亮的天幕上。
“自行车胎好像没有气呢，铃铛好像也不响了，其他的地方倒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声响。。。”驻足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看看天空，我不禁想到。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买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毕竟也不知这是多少个前辈用过并淘汰下来的二手自行车。。。我安慰着自己。
回到家的时候，小悠正蜷着腿，坐在桌旁摆弄着手机。
看到我回来，她放下手机，抬起头来。
看着她额头上的冰冰贴，感叹于她的表情多少有些滑稽，我笑着问道：“你好些了吗？还发烧吗？”
“好多了。”她说道。
“还有一点低烧，再休息休息应该就差不多了。”
她的语气倒是中气十足。
“要不要还打一针呀？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巩固一下。”
“应该不用了，我已经好了。”
“你在干嘛？”她看我拿出一只大塑料桶来，又拿出抹布来，问道。
“准备把我的自行车去洗一洗。”
“我去给你帮忙吧。”她突然开心起来。
“不用了，你才刚好些，别又着凉了。”我说道。
“我已经在家待了一天了，正好下去转转，动动，身上还暖和。”说着她就朝门口走去。
“真的不用了。”我执意说道。
“就当谢谢你早上很好吃的粥。”她在门口边换鞋边笑着说道。
“再说，天色这么暗，你也需要有人拿着手电筒给你照着呀。”她继续说道。
确实，现在洗，光线不好，也看不清楚啊。
于是我说道：“那你多穿些衣服，穿暖和些，等会儿下去，你就站旁边用手电筒帮我照着就行。”
她笑着点点头。
我拎着打了满满一大桶水的水桶，慢慢在漆黑的楼道里挪着步子。
“这楼道的灯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修好，这种老房子又没有物业。”快到四楼的时候，和昨天一样一片漆黑，我不禁说道。
一束灿烂的光亮，突然照亮前方漆黑的路。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是小悠点亮了她的手点筒。而在这光亮照亮前方的时候，我拎着塑料桶的手，明显感觉到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小悠站在我身侧，借着楼梯间的微光和手电筒的余光，我清楚的看到，她戴在头上的，红白相间的绒线帽上的绒球，正一摇一摆的晃动着，她灿烂的笑着，弯弯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闪着柔和的神色，她将手放在水桶的把手上，而这满满一桶水，顿时轻了一多半。
“我一个人拎就行了，快放下，你刚刚好些，别闪了腰。”我忙说道。
“没事，这不算什么，我在家插秧，那才是累。”小悠说道。
“你在家还插秧？”
“插啊，我家每年都插秧，每一支秧苗插下去都要弯腰，又晒，一天下来，累得我哟腰酸背痛。”
“我听说现在不是可以请人帮忙插秧？”
“是的，但是我妈非要坚持我们自己插秧，我出钱都不行。。。”她苦恼的说道。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擦洗自行车？”她问道。
沉默了片刻。
“陈婧来了。”我说道，言语中充满了欣喜。
“她考上了我们系。”我说道。
“我明天骑自行车去接她，我在前面骑，她坐后面。。。”我继续说着，话语中洋溢着满满的喜悦之情。
我沉浸在内心的喜悦中，半天没有声响，楼道里，只剩我们缓慢的步履声。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道：“那真是一件好事呢。”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很模糊，我说道：“是的呢。”
离楼栋不远处的楼房背巷处，贴满各种小广告贴纸的水泥电线杆上，安装的大瓦数黑色映照射灯，照亮了一大片区域，这种大射灯既防水又省电还是LED灯管，很是耐用，照的区域又大还亮，确实解决了老社区夜间的照明问题。唯一的缺点，我能想到的，就是千万不能与之对视，要不视线会陷入短暂的晕“光”，不过还好的是，这射灯装的区域够高，又是斜着照射，所以最大限度的规避了缺点。总的来说倒是不错的创举。
我选的地方在一处花坛边上，从高处投射下的白光正好照在这里，说是花坛，不过是水泥垒起来的约一尺多高的长长方方的台框子，里面栽种了些植物，并不是花花草草，而是种了三棵差不多大小的桧树，长得倒也齐整。应该没有叫做“树”坛的东西吧，所以这大概还属于花坛的范畴；在这初冬的季节里，桧树本该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枝叶间，虽然有些许枯黄，但大部分依旧是深绿色的。而冬天的绿色入目，总能让人心情舒畅。
在把水桶和自行车都弄到这里后，我望着在寒风中站着缩紧肩膀的小悠，笑着说道：“这儿挺亮，我一个人可以搞定，你先回去，风挺大的。”
她摇摇头。片刻后，说道：“我陪你聊聊天呗。”
“真的用不着，这么冷的天。。。”
“我奶奶说，人不能总是在过于温暖的环境里，冬天要冻一冻的。”
“你昨天还发烧来的。”
“可今天我已经好了。”
。。。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任她在旁站着。
将浸满水的抹布，折两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形，我先将后座擦拭了两遍，然后准备从龙头擦到前座。
车太旧了，加上停放的时间也久，灰尘、泥土、污渍、蜘蛛网如同镌刻在车身上，简直快要成了自行车的一部分，要很用力的一点点抠扒下来。
“陈婧来得挺突然呀，你不觉得吗？”小悠突然说道。
“是挺突然的。”我说道。
“不过我觉得挺好的。”我一边用大拇指抵住抹布，用力摩挲着宛若刻在自行车龙头上的一处黑色污垢，一边说道。
“我时常觉得，这是上苍重新给了我一次弥补我过失的机会，我很感恩，也很满足。”我缓缓说道。
“过失？”
“我一度认为，我跟她不再有机会了，天隔一方。。。而且。。。”
“而且什么？”
面对她的追问，忽然而至的短暂沉默，毫无征兆，就这样突然横亘在我和小悠之间。
毕竟在面对自己的心，特别是关于内心中自卑的部分，而这自卑竟关乎自己曾经主动放弃的爱情，即使是世上最难以启齿的事情，我想也莫过于此。
但此刻，我终是说道：“而且她那么漂亮。。。我这样的人，一点也配不上她。”
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而过去某个时刻曾有过的，深刻的，关于那段爱恋的强烈不安，从身体中某个隐匿的沉睡的淡淡的印痕中，再次苏醒过来。
“看来你完全不是个自信的人呢。”她说道。
我并没有否认。
“我曾经因为自卑，没有勇气去面对我和她之间的分隔两地，也不敢想，会不会有，富有而多情的人让她心动，即使在她最失落的瞬间，我亦给不了她轻轻的拥抱。。。”我蹲在地上，边擦拭着自行车边说道。
“理智曾告诉我，主动放弃，对我和她都是更好的。”我说道。
“即使是那么痛苦。。。”我的脸无力面对任何人，深深的看向地面。
过去的某一个夜晚，彻夜的痛哭，剧烈颤抖的心，我以为我已经忘却，此刻，却那么清晰，清清楚楚的，那曾存在过的悲哀情绪，就那样，在一瞬间占满了我整个心。
“何其有幸的是，她没有放弃。。。”我继续说道。
“这让我们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再也不会。。。”我慢慢说道。
。。。
见她半天没有说话，我不禁抬起头来，只见她正出神的看着我。只剩下带着绒线帽子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形，在灯光下拉长的身影。
“怎么了，不舒服？”我紧张的问道。
“没有。。。”她轻声应道。
“她是你的初恋？”半晌，她问道。
“应该算吧。”我不假思索的答道。
说完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马上想到了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我想转移她的思绪。
于是我道：“说说你的家乡吧，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我的家乡？”她喃喃自语。
“就是本省普通的小村子，不过离县城不远。”
“家里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
她轻轻说着，眉头却在一瞬间皱了起来，眉宇间突然堆砌起相当浓郁的愁云。
“唉，也不知道过年怎么办？”她漫无目的的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叹着气。
我实在无法将这一切与过年这件事联系起来。
于是我试着问道：“这和过年有什么关系呢？”
小悠并未觉得我的问题突兀，她自顾自说道：“我们那里，出嫁的女儿，过年是不允许回娘家的。”
我停下手中的事情，准备理顺思路，毕竟我还未将这一切和过年联系起来，便问道：“那？然后？”
“三姐妹就我没出嫁，本来我打算过年回去陪陪爸妈的。”她不住的拍着脑袋，神情懊恼。
“我爸妈都认识我前男友，全村都知道我和他的事，我该怎么和我妈说我和他分手这件事呀。。。唉。。。”她道。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
“更何况，我妈癌症才做了手术，还在做化疗，听到这件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艰难的说道，语气竟开始慢慢变得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