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簪云言语,不自觉含边鼓,那边厢苏云卿兢兢业业,终于等得日低天凉,下工回府。
才近府门,先看到当门一匹骏马,再见着骏马边云纹抱鼓松垮垂缰,抱鼓石下条石槛,石槛上蹲坐一只自家小弟。
少年身形团成一团,锦衣边沿熠熠生辉,头顶上方是兽面锡环,映亮亮半面彤光,陆美右侧着脑袋正对西边发呆,像一个映光的罩丝团子。
这是怎么了,苏云卿一思量,想到这日是歌姬离京的日子,莫非是受了情伤。
他走到近前,就见陆小郎君手捧着脸,膝撑着颌,双目茫然瞧着落日。落日余晖漫一层淡粉在他眉间靥上,漫出层橘红暖意。惊风身上也是一层橘亮,抖抖马鬃,在一边无所事事陪他。
苏云卿弯腰揉揉他发顶:“做什么蹲在地上。有事么?”
陆美听到人声,转头仰面,看见是他,先下意识露出笑来,又失落落瘪回嘴,面上倒不是为情黯然的样子。没头没脑问他道:“大哥,你说这合理吗?”
什么合理。
他问得没头没脑,苏云卿却听懂了。
不是为情所伤,是为世情所惑。
这世道合理么,做官是那样做,告状是那样告,谈情是那样谈,人与人之间,又凭借什么划分的贵贱轻重呢。
苏云卿不答,陪他看了一会儿斜阳,而后松开手里握着的书卷,从书背后分出一叠藏着的蓝皮小册,递给陆美。
陆美疑惑接过,低头一看是薄薄一册绣像话本,封皮上竟是写着,《义姬恩仇录》。
翻开几页,只见内里人物画工精绝,将当日飞槌击鼓的她画出了三分神采,只著述部分用词极尽夸张,将人夸成色武双绝的艳姬一般。
苏云卿拍拍他头,宽慰道:“这世间种种,正因不合常理,才衍生出多少人世间的传奇。”
*
“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二公子,夫人说今日宰相不回来用饭,晚膳摆在花厅用吧。”
“我不在家吃了,”陆美翻身上马,抖抖身,又是跳脱随性的样子,他低头跟苏云卿招呼一声,“哥,我去找朋友看蹴鞠了。”就策马跑了。
苏云卿笑着摇摇头,跟着来接人的善晞进府。
母子二人用过饭,苏云卿摒退左右,与他母亲说话。
“母亲,陛下的心思你知不知道。”
陆真喝着茶消食,看他将人差遣出去,就知道他有话讲,闻言看向儿子:“帝心难测,你不常常谨慎,不让我揣测圣意?”
苏云卿无奈道:“母亲。”
陆真笑了笑,认真答他:“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不入仕。烈火烹油,终归不美,名士的儿子,总好过权臣的儿子。最好你父也搁了那位置,又怕你们被人欺负去。”
她回忆起从前刚认识女帝的时候,笑道:“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我们一起逛楼子,她就喜新厌旧得很,薄情。往年我们在楼里看戏,只有话本写得好,人演得痴情的,才能得她几分青眼。看上哪个好看的优伶,一年也就换了,旧人不过是点面子情。养着偶尔坐坐,慈悲心罢了。”
什么皇帝常会李师师的事,她这里是没有的。
且旁人不认得她,权贵之流里却知道。知道,便没人敢接手那些被她弃置了的优伶。后来陆真几人与她走得近了,还是另外一位托人中转安置,才将那些如玉良人送到外边,不必空守着。也有不肯走的,但那样心性的,多泛泛无物,别说一年,早不到一月就被抛之不顾。
陆真玩笑道:“小美……指望他通人情往来是不能了,那样愚顽,若是以后被丢出宫,还得帮他相亲。”
这话似贬实褒,说得轻快,却与苏云卿心里担心的事对上了。
陛下只怕是看上了小弟。
见大儿面露忧色,陆真道:“也不必太过忧虑,我已托你那好徒弟打点过,送他离京一阵。”
她想到上次与女帝闲话,女帝说起我朝父母有个爱好,爱把人生哲理一股脑地塞给后辈,哪里知道小孩子嫌烦又无感。
这却好,叫孩子自己去外面经历,生些感悟,岂不两相便宜。
“我的徒弟?”
苏云卿疑惑。
陆真哈哈一乐:“也或许是你的师弟?谁知道你们怎么论的师徒。”
苏云卿便知她说的瑞小侯爷,扶额点头,不知他是如何周旋。
陆真在桌上排指闲弹,又说道:“陛下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没见过她怎么和太后相处,与寻常人家的母女是一样的。
她既然不是寻常的帝王,又怎么能按从前的路子想她呢。
她受的不是帝王心性之教,而是与我一般听得大儒讲学。
就算做皇帝久了,人心硬了,你看历代帝王画像,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和普罗大众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人,有七情六欲,莫太当神话。我们这样的家族、权位,对君王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的,离得近,见得多。
更有一句话,流水的什么,铁打的世家。”
说得苏云卿又惊又笑。
王权世家,自有优越的传世诗书、家塾厚底,也有世袭、封荫一类的宦位分派,贤能与否,平等与否,都不在思虑所及之内。更无忠心的理由。
陆真起身,将四壁窗扇都打开了,闲聊间说起局面:“如今世家也不算独一份的,前朝几回风波,朝堂征用民间对抗外敌,倒叫民间自成一派,朝代更迭,百年里已成了一方势力。你莫看如今朝廷里,有的认为不与民争利,有的认为应当严防管制,其实都拿这民间江湖的势力毫无办法。
如今皇室朝臣、世家豪族,与这民间江湖,三方平衡,也算安稳。”
她转身坐回:“所以,陛下摆在明面的喜好,知道也就知道,不必怕揣测帝心,爱金玉也好,爱年轻漂亮的后生也罢,也不算了不得的机密。自来不问上有何所好,是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又不谄媚,又有身家,就不必太在意。”
苏云卿笑道:“我身上哪有什么身家。”
他还是不甚放心,多问一句:“母亲不阻止二弟入宫吗?”
陆真笑:“这事我说了算吗?”
苏云卿看她,方才谁说什么流水铁打,和陛下叫板才是阿娘作风吧。
陆真看他神色,哈哈一笑:“我是说,儿子的想法,我说了算吗?”
姻缘的事,看孩子心意便罢了,陛下又没有来强取豪夺。
她宽慰大儿:“她从未明言,想来也是你弟弟及冠后宠出来的一时兴起,不必太过担忧。她心思重,也不会重到不念旧情的份上,高高捧着小美,不过是她没贴己有趣的朋友在身边。我到底比她大许多岁,成日宅邸之间,绕着你们几个,不比从前和她玩得好了。”
“陛下竟有朋友。”
“她又不是生来就是这冰冷皇位的……当然有朋友。”
*
紫宸殿里,女帝独坐看景。野鸟飞落檐下,又呼朋引伴飞去。
紫绣金缘的衣摆随之一动,女郎的目光亦逐影抬远。她叹一声。
朱椅沉凉厚重,她舍了窗边椅,斜倚在廊下美人靠上。
今日忙过,难得有暇。年轻的陛下面上是悠远神色,心下更不知想着什么人。
从廊下看去,正好能从金漆窗扇半启里,瞧见里头一张妆台案。案上一匣独放,与首饰镜台不同。
一叠素竹纸裁得整齐,理在匣上,底下是屉口松斜。珠匣玉屉,不放钗黛首饰,放这质朴无华纸张。若从屉口瞧进去,更能见内里还有许多。
她迤逦起身,坐去妆台边取下一笺纸,平铺案上,又自己调磨了胭脂香墨。取下云簪,蘸薄薄一层腻脂妍膏,在纸上按一印记,又仔细擦净簪子。丹蔻指尖笼纱捏绢,做起这些事来,倒是熟练。
簪回簪子,拈过支细笔,一壁在手里抬着,一壁出神。窗外有优伶幽幽琴声,走神间,狼毫蘸了红脂,在竹纸上挤挤停停,倒循着印记纹路在旁又描出朵云形来。
她低头看这稚儿般涂画,不由好笑,作势拿笔点点那云,“便不换纸,看你敢笑话不敢。”
诶,她又叹一声。叹出些不入旁人耳的心事。
“我常记得你告诉我,莫变成冰冷皇位上多疑的怪物,
莫使奸贼不惧我,更莫叫人人见我皆谨慎,成为活多少年都不曾听见过一句真言的可悲之人。”
“你说,这至高之位日理万机,夙兴夜寐,甚至几日不能睡,并不是人人都想争它,一旦有人坐上,众人也就习惯,并不须多少他们的敬畏才能坐稳。
如今京城里,还是人人见我皆谨言慎行,说半句,吞一句,还叫我看得出,这也是我太聪敏之故。”
她想到此处笑了笑。捻着笔在指尖一转,支颐看向一旁镜台。
“他们不坦然待我,便人人面目模糊。”
真姐倒还好,她那大儿实在无趣,二儿倒是无赖可喜,只是年岁小,诗书不通,实在不知新近他们玩些什么,我也不能玩到一处。
镜中人斜了笔拈着,低头间丹蔻无意识摩过纸面。
而后便是展眉含笑,蘸墨落笔写信。
洋洋书毕搁下笔墨,她抬头看向窗外。琴箫还在,又添了痴痴歌声。
迤逦长裙又起,拖过玉阶,紫宸殿上更有层楼。随着一级一级拾阶而上,她面上也敛去了神色,又是登楼临风远眺的女帝陛下。
风递歌声入栏,是宫伎幽幽求怜,循歌声望去,却只见远处群鸟高飞,天际翻云层多彩。
女帝侧首取下雕琢澄净的云簪,想到今日左右女官夸赞璞玉无污,出泥不染,入世不沾,问虚空道,“你说,是天真好,还是经历世故仍然保持天真更好?”
“我怕他被俗世俗人污了,失去一个天真的小朋友,总想着,不如搭个与世隔绝的人间养住这一副剔透净澈。但我自然配得上最好的,是不是。为世情吹过而不改赤诚的真心,方才配得我。”
她扶栏远眺,回望东南,低头轻笑着自言自语,“只是不放心。放去你那里历练,也算你替我检验。”
*
日推霞光满人间。
在人间的另一处地域,木构栅栏,角旗横悬。
吆五喝六的热闹声里,一把錾金镶宝的凤形匕首被主人转起,一个刀花倒持。
窸窸窣窣,竟随手侧捞过把青丝,披割下些碎发,落在灰裈跨坐的木凳下。
“这天也太热了,今年是不是热得更久。”
她身边年轻姑娘,见她因为天气太热就随手割了一把头发,忙替她拍掉细末。
“帮主,您这离经叛道得。”
这位被称作帮主的拍拂肩头,笑一声,“哪家的经,那条的道,经义玄言是人写的东西,又不是神写的东西。我看他们也就是托生得早些,既也是人,高明有限。”
她谢过小姑娘,弹起身随手将头发绑回。薄了,就是轻快。
抬头间几缕过短的碎发漏出,垂落脸旁,一手捋过,露出底下一双通透含笑的湛湛明目。
她从门外赶来的信使手里接过火漆封妥的信件,凝眉拆看。一壁读下,一壁莞尔。
乐呵道:“把什么俩货打包送我这来了?‘你替我绑了,叫真姐出山来赎’……了不得,白菜养得了还特地告诉一声。”
她叠回信,又打开再看一遍,对着起首挑眉嘿道:“这人居然这样自称,‘本宫’,这又是从哪论的‘本宫’,拿这些看似自谦实则仰着脖子的自称与我说话,是好不容易掌了权,不炫耀白不炫耀?既如此——”
她研墨回信,潇洒挥就:
“本座允你便是。东南美人众多,不管饭。”
作者有话要说:#女帝:追星女孩爬墙头
#帮主:本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