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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谁不成家 谁不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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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亭台楼阁,软帐轻帘,码头上旗杆斜挑着几串彩灯。

此是江南景。

江边码头,一袭猎猎劲装迎风而立,观看江面。

此人往常随意扎个软髻,如今乌发披薄,只能梳个马尾,拿暗红布条一匝了事。

碧波宽阔,天朗无云,那发间布条被风挑动,折曲扬起,被青碧色衬托得轮廓分明。

发带的主人背手而立,偶尔沿江走几步,伸出手探看风向,举目西望江水来处。

有人过来给她递个斗笠,“帮主,晒。”

“谢了!”她指指旗杆边斜靠的伞,“有。”

“好嘞。”来人憨厚笑笑,又去忙活。

*

这里是江湖。

自百年前,前朝朝堂以民力对外,民间力量自成体系,如今已为一方势力。

十二年前,周朝女帝利用阳谋谋得朝臣宗室支持,登基为帝。而更早两年,她未登基时,曾出外在大儒处求学。

学堂中与人相识,结为患难之交,彼此有情有义。其中一人年岁长她们十岁,正是豪族陆家女郎,陆真;另一位,与她一般年纪,求学之后,回到江湖接手那方民间势力,成为朝野间举足轻重的人物,人称帮主。

便是这江边人了。

如今距几人求学结识,已过十余年,各自是不成家的不成家,不立业的不立业。

陆真早在求学时,就已成亲有子,这不成家的,自然不是她。

女帝和帮主总算混出些身份,底下有点人手,这不肯立业的,自然也不是她们。

“却说陆家女郎陆真闲居在家,是相府夫人,养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端方正直的世家公子、大郎,一个是跳脱赤诚的纨绔儿郎、二郎。”

聚堆泊靠的船只齐头连片,几十个休憩的船夫渔汉闲坐其间,听当中临时充当说书先生的商船艄公啪一拍船舷。

旁人笑他:“怎就是大郎二郎,没有名姓的么?”

艄公也笑:“名姓有何要紧,只消有这么两个人便是。”

“哈哈,莫不是你不晓得,诶,上回你讲前朝古事,是不是也记不清那个大官是个什么官。”

“不过是提辖荆州兵甲贼盗公事大战崇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提举东京上柱国陇西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二百户食实封二千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末了发现二人是异父同胞兄弟的故事嘛。老汉我掉这样书袋作甚,故事要紧,这些花里胡哨的装扮暂先舍了,你等还听不听。”

众人笑催快讲快讲。

艄公笑一清嗓,拍舷续道。

“故事便从十余年后起说。此时陆家二子长成,因为母亲与皇帝陛下旧日交好的关系,时时入宫,京中无不盛传其人风采啊,据说他们外祖家,更从楚州写信,要替他们相看,好让这两个貌美儿郎,都能配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子……”

那故事讲得是真真假假,跌宕曲奇。

“要我说,这高门富贵宁有种乎?也不知这两个公子到底怎生品貌。”

“诶,这外祖家看上他们人才,料来不差。”

“果真好么,”一个船娘扔开缆绳,面上是日光晒出的自然风韵,乐道,“若是叫我遇到这两个公子,我要瞧一瞧那个大的。若真是人品才貌俱佳,睡他一夜看看能不能借种生子。”

边上几个船夫笑骂道:“你这话听着像是拉那公子去配种一样,不妥不妥。”

“他若肯随意与你睡,岂不是人品上并不如传闻那么好,这你怕是又看不上。”

几个船娘正在自家蓬顶补漏,闻言嗤笑那群船夫,道:“亏得你走南闯北也去了许多地方,西边那些女娘睡一夜就得个孩子,那些男子也是配种一样么。”

“正是,他又不掉肉又不作痛,老老实实叫姊妹们得手也就是了。”

一个脸嫩的抿嘴笑:“怕只怕想他的人多了,不干净。”

帮主路过听了一阵风的闲话,笑着撑开伞走开。

一柄红伞,半江瑟瑟。

高门富贵宁有种乎。

要说她们几人,还是女帝混得更轻易。

这天下宫中生着把皇座,也是优势。将擒贼先擒王的王,限定在了一处。

于是这优势下,改换门庭、改换天地都容易得很。

譬如紫宸殿,若是让她生于民间,或生于豪富之家,甚至宗门强权之族,天下无有女官,她如何入仕。

她必得联合众女、振臂倒逼,或嫁娶宫廷、谋算心机,如此,待她执掌天下权柄,早已蹚过悠悠岁月。或十年,或几十年,自一介布衣而起,何日成事。事成之日,旧志安在。事成之后,又有几多岁月仇敌相逼,觊觎其辛苦打下的江山,后来者可能承其志、秉其行?

是以青壮之年当执牛耳,赤子衷心当握权筹。

此人想到女帝信间那股“高处不胜寒”的幽怨,笑着拍了拍腰间匕首。

知足吧你。

*

另一边,根本就不混朝野、故而无所谓轻易与否的陆真,正为两个儿子操持远行事宜。

行李,他们自己会收拾。

人手,他们自己会准备。

所以她的操持也就是摇着扇子,嘴上道:“你们不认得她,不要紧,她好说话得很。”

她拿着扇子在堂前踱步,看两个孩子忙忙碌碌。

“原本也不必非去她那里,但其他地方陛下也不放心。”

“按说你们自己出行就罢了,也就你哥需告个假,不必知会陛下,但你看看你,天天往宫里跑,跑得陛下记挂着。”

陆真看着陆美往他哥放书的樟木箱里偷偷塞他那些宝贝衣服,也不叫破,扇坠轻晃,讲回从前。

“从前我们几人同窗过两年,也算交好,你们有什么事尽可以拜托她。不必怕太借陛下的面子,除开陛下与她的交情,我也是与她认得的。”

当年的书院是大儒组建,房舍俨然,还有校武跑马之所,饭厅食肆更在花园奇石之外。还有春秋二季出游,冬夏策马棹舟。

她停了扇子像是想起过去,片刻又挥起来,轻笑道,“从前治学时她就肆意,如今没有书院拘束,想来那身上的江湖气更胜往昔。”

“我们怎么称呼她呢?”陆美问。

陆真想了想:“似乎如今都叫她帮主,你们也跟着喊罢了。”

“是什么帮的帮主呢?”

“谁知道呢,你问问她。”

陆真笑盈盈撺掇。

*

她看二人行装已有轮廓,叫人去梳洗一番:“谢遐郡主今日办宴,你们也一起去,顺便与几家辞行。”

谢遐郡主是外姓爵位,在京中声名极盛。

她这人素来冷漠,寒霜一般,长年于北边领兵,如今轮值回京,族中表妹嫁娶生子,多有亲友宴饮走动,她才偶尔参与其间。

陆真一行人到得地方,见园间摆开几张长条案,一路延伸到花厅。

旁人家的花厅,自然是有花的,这谢郡主的花厅宽敞冷肃,只几座木屏风隔断,线条利落,木质沉厚。

当中摆一张可坐可躺的极宽横榻,也无铺设,只用桐油打得光亮。四下都是宽椅,也无铺设,墙上是民间常见的青皮竹篾编席,拿水擦润了隐隐透出凉意。

来客都是熟识的,或有姻亲,或是同僚,众人见过,闲坐吃茶,点评一番园中野趣,厨下正好上菜。

只见几个厨夫端着大盘,上面血淋淋放着些堆冰的生肉,一一置于长案,又有抬着炉子银炭、果木炭上来的,又有抬着铁架铁叉上来的。

再有捧着盐姜葱蒜上来的,于这一群侍从之后,走来个束腰窄袖步靴生风的女子,正是谢遐。

她随手将手中鞭子递给左右,对众人道:“刚猎到的,肉太多,一起吃。”

陆美坐在后面悄悄乍舌,这位郡主可真是……

*

谢遐去净了手,与众人见过,也见了苏陆二人,听说他们将要出游,说道:“我听过此人名号,她既能接手如此一方势力,料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四方都城,终归是小,去外见识一番才是应当。”

她解下腰间佩刀,取过爿竹盘,割了最嫩一块,递给二人。

“既有交情,想来妥当。江湖人行事在正邪之间,你们万事当心为上。”

二人谢过,众人自去烤炙不提。

*

苏云卿怕热,躲在廊下,陆真与陆美却在园中乐陶陶烤肉,尤其陆美,简直爱煞这样的宴饮,穿花蝴蝶一般,一时去搬点木炭,一时去借个锅铲,一时又捧着些看不出生熟的玩意来孝敬云卿。

厅内也摆了几张圆桌,主人家上了寻常菜肴糕点,供人饮酒用膳。

男女混坐其间,多是些懒怠动弹,或端着架子的中年夫妇,一边宴饮,一边闲话家常,说些某某侍郎又被弹劾,某某家夫人又买田庄的新事。

陆真带着陆美,在园中边尝炙肉,边听厅中众人饮酒吹牛。

陆真向小儿指了指内里奇态,此刻有人醉酒,呼喝声高,胡搅蛮缠。

“听他胡说。此人分明借资博戏,那什么亲眷反而借钱予他,他这会儿倒说是为亲眷借的钱了。”

陆真显然晓得内幕,同陆美道。

“这家人早就亏空,只是外头的用度不减,他那个亲眷,素来不爱奢侈,外面人便一向认为他家更富贵。他亲戚家,借了银钱给他,自己反要再去拆借。有债主在他面前提起,他也不说那钱归根结底是他借的,仍摆阔佬的架势,合着外人一起数落,还要替债主传话讨钱,摆个居中调停的排场。”

“这就是成见与衣装的缘故了,一但在人情往来里形成个印象,便既难打破,又要维持。”

陆美道:“难以打破,又要维持,这也太怪了,竟是矛盾的。”

陆真道:“是呀。你看这样的人,若是做了亲眷,可不头疼。在外胡说八道,七句真三句假,说什么都有人信。

你再看他们在那东家长西家短,净说别家的闲话,不说他自己家的。”

“但他们又藏不住话,所以人人只讲别家的,最后还是人人家都被闲话?”陆美咬着烤肉问道。

陆真扬眉肯定。

借机又道:“上回不让你胡乱娶亲,便是说过姻亲的重要。

“结为姻亲,是往自家家里添人,这人一旦加入,剔出便不易。要知人心歹毒不可怕,你可以同他斗智斗勇,但若家族姻亲里,混进个愚不可及的,那热心、好心起来,才是防不胜防。

这等人物,或不自知,或不知人,办起蠢事不讲章法,亲友席上也往往不得其态。蠢物为友,尚可断交,蠢物为亲眷,如何轻易断绝往来。日日年年要见,在外编排,为着他身份也有人信。这类人物,若是顶着好心的脸皮,还责备他不得,岂不叫人哭笑不得有苦难言。”

“亲眷血亲多是分派,非是自己选择,契合难得。便是自己选的姻缘朋友,也有日后变心移性的。合不来的,舍了便是。亲眷姻亲有什么不可舍的?”

他二人坐着小声说话,忽然插入道女声,吓了两人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谢遐去换过衣衫,在自家抄近路,从背后的假山小道里绕出来。

*

“乖乖,果然背后不能议论,我与儿子悄悄说点人间险恶,也要被撞个正着。”

陆真拍着胸脯,作势要将肉丢她。

谢遐笑着拿手里的竹签一挡,一撩衣摆同他们坐到一处。

“亲眷姻亲若是不好,有什么不可舍的?真真又拘泥。”

陆美斜下里听着,心道,也不知道郡主是在唤她母亲,还是纯粹感慨。

陆真将肉又放回烤架,斜身挑眉,故意道:“我们几个靠姓过活的人家,自然是怕人说无情的。”

谢遐也扔了块肉上去:“有人议论无情薄幸,那又如何,这要议论是非之人,原也不是可与你同场论道之人,格调之别,有如雀鸟之于鸿鹄,蝼蚁之于巨木,本非堪与相交之辈,何必俯首去听此类唧喳之鸣。”

她也斜身靠近,“真真,你事事洒脱,这家族之事上,又是世家大族那一套了。

早早自己挣个爵位,也不必书未念完就成婚生子。”

“我是书念得迟,倒不是婚成得早。”

“也差不多。”

陆美在旁频频点头,吼,原来是在唤他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DNA:直系旁系包分配,不质保

#谢遐:以格调论高低,不是均平均等那一波的(瞥陆美)

#陆美:又发现一位好像和阿娘很熟的厉害姐姐(总在发现陆夫人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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