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日头足，春娟想把屋头的被褥搬出来晒上，其他几个宫女与她心照不宣，也跟着默默把冬日受潮的衣裳搬出来，不分你我的混在一起，晒在竹竿上。

咸阳宫很静，这是紫禁城里最安静的宫殿。这里住了一个被禁足的庶人，一个被褫夺封号的皇后。

春娟也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曾经的主子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从此跟着这位吴姓的前皇后住进咸阳宫。

“幸好不是景阳宫。”春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好在这位前皇后的娘家在前朝有些势力，即使被打上“品行不端”的罪名贬为庶人，也没有真正被打入冷宫。

不过这里与冷宫也实在差不了多少，主子差人把咸阳宫中的一切多余陈设都搬走，只剩一张床。空空荡荡的屋子，她们连个放东西的柜子都没有，那些来办事的太监手黑心冷，把那可怜皇后的衣冠连同尊严一起，如垃圾一样扔的满地。

初时她还会哭闹，那时候她才十几岁，从嚣张跋扈的官家小姐，到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她从没试过这样活着，被关在一个冷冰冰的小院子里，从此没有胭脂水粉，没有绫罗绸缎，没有珠宝首饰。她夜夜在宫殿中放声大哭，直到哭不出来、连干嚎都没有力气为止。

那时细雪还活着，陪家丫头细雪把她抱在怀里，一字一句的对她说：小姐，你不能学景阳宫的恭太妃哭瞎了眼睛，您是要体体面面的活着，总有一天咱们能出去。

出去？太天真了。

吴氏哭闹换来的是一道懿旨，下人细雪被拖出去打死，从此咸阳宫内的人不许说话。

不许说话，春娟觉得自己也会疯掉。

“你每日给她灌下去，主子说了，等她死了，就放你出宫。”来办事的太监把一大包药粉交给她。

春娟接过那包药粉，从此这个可怜的吴家女子的命，就掌握在她的手里。

“喝了吧，早点解脱。”春娟这样想着，把药粉混进饭食里，默不作声地端去给她，但这个女子却在细雪死后变得很不对劲，好像突然坚强起来了，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把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春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确实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力量，那是一种名为复仇的愤怒之火。

春娟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命运还没有走到尽头。她把有毒的饭食处理掉，默默开始打扫荒废的庭院，院中有个小园子，或许她可以买通侍卫带几包种子进来。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久到春娟几乎快要不会说话，突然有一对男女出现在门口，男人的声音低缓沉稳，女人则清脆活泼。

“咸阳宫重地，外男不准入内。”春娟听到门口的侍卫这样说。

她将竹竿上晒着的被子拨开一条小缝，顺着小缝偷偷张望，只见一个身穿青绿色绣袍，脚踏鹿皮小靴的姑娘踏了进来，那姑娘脸上带着好奇，走路却如小鹿一般轻快，如清泉般冲开了这咸阳宫中的阴郁。

她推开寝宫吱呀作响的木门，好奇地打量着端坐在床沿的前皇后。

“请问，你是吴娘娘么？”

已经逐年老去的吴家娘子张开微干的嘴唇，好久才一字一句不大熟练地说道：“你在跟我说话？”

“是呀？你是吴家娘娘吗？”

前皇后警惕地看着她，点点头：“是。”

小姑娘微微笑了笑，道：“我叫周四九，来奉命查一件旧事。”

“旧事？”

这位名叫周四九的姑娘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有一把银质的长命锁和一件小儿夹衣。

春娟认得那件长命锁，她知道这个周四九姑娘是为何而来了，她的心狂跳起来，或许她们真的有希望能从这里出去。

吴家娘子瞳孔也是一震，她当然也认出了那件长命锁，她双眼紧紧盯着这个叫周四九的姑娘：“你是锦衣卫？谁派你来的？”

“自然是这衣裳的主人派我来的。”

“你来所为何事？”

“来查这主人的生母。”

“有甚可查，此人已死。”

“她姓甚名谁？”

吴小姐犹豫了，这或许是她此生能出去的唯一机会，但也有可能是阎王派来的催命符。

说？还是不说？

她想起了细雪。

要体体面面的活着！

“姑娘，你有没有发现这咸阳宫特别的安静？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姑娘一愣，不明所以。

“因为那个女人不许这宫中的人说话。”

小姑娘眼珠一转，飞快答道：“那个女人？谁？她在监视你？”

吴娘子的眼光灼灼，既不是年轻时的乖张跋扈，也不是身在笼中的麻木冷漠。

“我认得这个银锁，十七年前，一个太监抱了一个孩子出现在我咸阳宫的门口，求我照料这个孩子。我没有自由，但我还有钱，家父在朝中还有势力，我虽出不去，但总有些办法可想。我不能让这个孩子出宫去，这个孩子一旦出宫，他就再不能恢复他应有的身份，我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呆在我这里，因为我这里有那个贱人的眼线，所以我把我的贴身之物交给他，也就是这枚长命锁，安排他将这个孩子交给景阳宫的恭妃照顾。”

小姑娘大吃一惊：“你让那个孩子在景阳宫那种地方长大？那里的女人都疯了！”

“不，她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疯，至少那个孩子顺利长大了，比我这里强。”

春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如果在这里长大，那个孩子连说话都学不会。在那里，恭妃和孩子的娘甚至教了他认字。

小姑娘略一思索，大概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个抱着孩子来的太监是谁？”

吴娘子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小姑娘神情不改，继续问道：“你没见过那个孩子的娘？”

吴娘子没有回答，她见过，甚至她后来还见过那个孩子好几次，但是这件事牵涉了太多人的性命，她不能再说。

小姑娘见问不出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得有人救她出去，哪怕现在不能，至少得有人想着她。”春娟这样想着，她似乎忘了，自己的任务是：她死了，你就能出去了。

她飞快的跑到西厢的小库房里，掏出墙壁里的一块松动的砖石，那里面藏有一包白色的药粉。

她把那包药粉倒进一碗清水，因为太过心急，药粉撒了满手她也不在乎。她端着那碗药汤，赶在那小姑娘离开之前快步抢进屋里。

“嗯！”她端着那碗晃动的汤药，药粉甚至还没有完全溶解，冰凉的水面上就这么飘着白色的粉末，似乎在无声的发出死亡的呐喊。

“嗯！”她把那碗汤药往吴娘娘面前推了推，眼神却急迫的盯着那个叫周四九的小姑娘。

求你快明白吧，这些年的心酸难熬！

求你快明白吧，这些年的明枪暗箭！

吴娘娘瞪了她一会，眼神突然闪了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明白了，对的，我就是那个女人派来的眼线，对不起，我就是那个眼线。”春娟心中有愧，却只能将哀求的眼神投向那个自称周四九的小姑娘。

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吴小姐缓缓伸出苍白的手，慢慢接下了药碗。

小姑娘眨着聪慧的双眼，也伸出了细白的小手，轻轻按下那碗汤药。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咸阳宫中从不缺默契。

三个女人，一碗毒药，三只手，三双眼，在那一瞬间，我就是你，你要说的，我已经都懂了。

那个姑娘离开了，带着她们的希望，走出了宫墙。

吴小姐第一次向春娟伸出手去，春娟一言不发，眼泪却落了下来。她扶住她的手，就好像曾经的细雪一样。她们默默走出那个阴冷潮湿的屋子，来到阳光明媚的小院子里。

那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二人身上，照在园子里的蔬菜上，照在刚晾晒的被褥上。发霉的被褥在阳光的炙烤下，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那味道算不上有多好闻，但却是阳光在与黑暗的缠斗中大获全胜的味道，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春娟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它们慢慢从宫墙顶上向远方飘去，春娟忽然觉得这宫墙不再那么高了，或许有一天，她也可以走出这个院子，可以和身边这个吴家姑娘说说话，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喝茶绣花，她有一种直觉，那一天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