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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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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天下有两方之最,一为洛阳城的上阳道,一为金陵城的乌衣巷,分占了“最贵”与“最富”两个名号。

洛阳,天子脚下,而那上阳大道又为中轴主路,行人们如何贵气,不消多说。再看金陵,自古富庶风流,巨商富贾,文人骚客多汇于此,若立于巷口望上一眼,只觉胭脂香粉醉人,绫罗绸缎迷眼,朱门绣户鳞次节比,此等“富态”便是他处不曾见的盛况。

近些时日来,金陵全城于重兵护防之下,饶是乌衣巷也显得森严吃紧,反观上阳道,却并未因之前两国的插曲而冷落半分。

时值农三月,兴踏青登高,若立于高地下望,洛阳格局立现。

居中轴的通途大道便是上阳,楼宇分列两行,齐整轩昂,吆喝声此起彼伏,鼎沸的烟火气息日以继夜地充盈于市。路人熙攘行于偏侧,同小贩争道,为的是给车马让行。无论是不是本乡人都心头敞亮着,当知那些个正躯车堂而皇之行于主道之上的,无出“龙中龙”,“凤中凤”。倘若挡了道,甚至于惊了马,恐怕便不是赔礼道歉能解决的了。

茶肆三楼的雅间,竹篾半开,另有一番闹中取静的意味。四人手持杯盏起落,面容均不可窥见,衣袂翻飞间全然一副高门做派。

“哪来的乞丐,不要命了!”

一瞬间,马匹的嘶鸣声同马夫的咒骂声交织一片,两方的相安无事就此被打破。只见方才踉跄冲入大道中央的那人,已骤然躺倒在地,而此时马匹受惊立起,前蹄距离他的胸口不足二尺···

于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闻竹篾簌簌,一人已自东侧高处掠出,如风驰电掣,在场诸人都未曾看清那人是如何救的人,二人又是如何到的道旁。

“为何不停车?”

众人还未回过味来,方那救人的男子已开口发声,清雅冷峻的嗓音一如他那挺拔的身形。覆面的幂篱经风吹起些许,露出流畅的下颌,分明是从容淡泊的轮廓,此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愠怒。他将人牢牢搂于怀中,也不管尘土血污是否会将那身考究的衣饰弄脏。

对头的车夫小厮闻说,俱是笑得歹气,正要张嘴,便见后头已掀开了帘幕——

“我当是谁呢?”

“原是吴世子殿下。”

即便当下秦寒息未佩戴幂篱,车上男子不曾得见过,自也是不认识的。可立于秦寒息身后的三人,只一眼,男子便认了个齐全——

朱仪,陆白辰,同吴国宗正张默之子张衍。

吴国六世家这辈中的翘楚,现就占了三个,能让他们随行于侧的,普天之下除了吴国世子还能有谁?

“吴国世子?”

“他便是东军的主帅?”

“我还以为那位殿下会是个彪形大汉···竟是这般清隽?”

“···”

一时间,交头接耳之声就地炸开,一发不可收拾。喧闹中,那人已下了车,缓步向秦寒息一行四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蒋某听闻殿下昨日抵的大都,今日竟有雅兴出行,还赶巧被鄙人遇上,着实幸会。”那人站定,一下说了许多,二人似客套却不客套,直令人难受得紧,秦寒息当下点头未答。

“您看这上阳道怎样?”蒋姓男子又道。

“极好。”不想秦寒息此刻竟是难得好脾气,方才之事不予追究不说,反顺着对方的发问答去。

“比之金陵何如?”

不料此人蹬鼻子上脸,问得越发刁钻。

“自是过之。”

秦寒息答得谦逊,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着实不同于寻常。

“也是,胳膊焉能较之腿股。”

那人闻之,张狂一笑,所说的话更是少了几分掂量。此言一出,便惹得陆白辰同张衍相视一眼,二人皆是微不可闻地勾起嘴角,而距车马最近的朱仪更是轻嗤出了声。

自称姓蒋的男子全名蒋煜,是一等永昌侯的儿子,虽出身侯门,却没能染上多少墨水。平日里不学无术不说,更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寻花问柳,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分明是这号人物,偏爱逞家世卖弄风雅,眼下正是将那副嘴脸摆弄了出来。

蒋煜方是笑着,忽而见得朱仪神色之中的轻蔑,当即沉了脸,只于措辞之上还算克制,“朱仪兄,你笑什么?”

“没什么,愚兄只是不解,这胳膊肘为何是较之腿股,而非与天灵盖,胯骨轴死磕?”

话音方落,围观群众也不由喷笑出口。

“朱仪,你···”他的双目睁得滚圆,正要破口大骂,却因对秦寒息还有所顾忌,当即收了手指将话咽回了肚里。

“好了,这便不耽搁殿下了。”蒋煜阴沉着脸,着意提了嗓门,“至于这叫花子···请殿下交与我的马夫罢,正好让在场各位开开眼儿,看看在这上阳道挡路的是个什么下场。”蒋煜牵扯了下嘴角,笑得诡谲,任谁都能想到,他接下去要做什么。

“你可知道她是谁?”

秦寒息一字一顿道,话音未落,蒋煜已觉有股无形的冲力直扑面门而来。

“他?”蒋家世代公侯,蒋煜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模样,倒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这一刻待他感受到那幂篱之下的怒意时,再怎么强撑到底是落了下风。

秦寒息的身量高他半头,蒋煜迫使自己抬头迎向那道分外凌厉的视线,虽仍是笑着,嘴角却已发僵,“我不管他是谁,该有的规矩一点儿不能少,若非如此,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这大都撒野。”

此话分明另有所指,朱仪等三人闻之,无不敛了笑意,神色森然,唯有秦寒息,语气依旧淡漠,“若本王不让呢?”

“呵,世子殿下您不该不知,陛下啊,他现在不是很待见你们吴国。您瞧瞧这是哪?大都!可不是你们的国都金陵,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我劝您还是少操心为好···”

“不待见?”秦寒息冷笑一声,嗓音更是低沉,却话锋一转道,“所以,她,你待如何?”

“他?”那人轻蔑一笑,神色又复先前的蛮横张狂,“一只瞎了眼挡道的狗,五马分尸都是便宜他了···”

“你···你要如何?”

话还没说完,却见秦寒息已将怀中的蒙溯交于朱仪,此刻,蒋煜只觉阴影渐近,瞬时自脚面直逼到了胸前,可对方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步一步,看似气定神闲,而通体迸出的寒意,竟于这融融春日里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得不颤栗着地向后退去。

“我只说一遍,她是本王的人。”

实则,诸如蒋煜这般公侯之子也可称做世子,可仅有亲王与藩王膝下的欲袭王爵的世子才可自称本王,其余皆是公子。这同女公子又有不同,但凡郡主不论嫡庶世人皆要尊一声女公子,王这一字用之需谨慎,便是那州郡王之子也不能僭越。如此,身份高下立判。

“你···你疯了!你想杀我?”蒋煜听他此话,已知大事不妙。又见其指下有锋芒初露···

霜州出鞘,九州霜降。

“即···即便你是未来的吴王又如何?你们吴国迟早要完蛋,你现在拿剑指着的可是开国一等侯的独子···”汗水滑落鼻尖,他顾不得抬手擦去,破口囔囔着,已然慌不择言。

“是啊,大可不必···”黑影霎时定格在了面前,只听铿的一声,霜州竟入了鞘,蒋煜见状,悬着的心方是落下,却顿觉腰侧一空,那柄曾花费重金打造的配剑,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对准在了自己颈侧。

“杀你,焉用得我吴国重器?”

瞳孔猛然一缩间寒光起落,不待蒋煜张口,鲜血于顷刻之下喷溅一地,扭曲着注入剑身精细的纹路,将镶嵌于其上的玉石珠宝一并覆没。

周身的繁华喧闹如同定格,直至“嘭”的一声重响惊醒众人,见只见地上那成了型的血泊勃然绽放如牡丹,将那身雍容华贵的绫罗绸缎浸透,圆睁的双目不曾闭上,正赫然映着烟火红尘中那一袭远去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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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煜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只是少伦不明白,公子为何会选择在方才动手。”

陆白辰的心思是三人中最为缜密的,秦寒息于日升时的作为确实有诸多存疑,他会如此发问,也不称奇。

“你该去问她。”

秦寒息只说了这一句,三人自然是不解其意,却见他们的公子正斟壶饮茶,一派胸有丘壑的寻常模样,便也不再多问。

“只是她···”

她是谁?

时过正午,日头直射秦寒息一行所下榻的四方馆,晒得众人都有些犯困,偏这时,隐约听得内室传出了些声响。

“哎···你们都别看我啊···”

“我只记得他们给我下了点药,毒瞎了眼,现今看来,怕是还不大解气,又顺手把我扔在了这上阳道的车轮底下,嘶,头疼得紧···”

待四人循声进到内室,便见蒙溯神色闲逸地半躺在床榻之上,一手端盆,一手捏着“一口酥”正要往嘴里送,仿若缠于其大臂,前腹,后背等处的绷带都形同虚设。

“昏睡了许久,饿得慌···”

蒙溯见故,忙合上眼只透了条缝,见四人将目光转而聚在她那同样缠足了厚厚绷带的手上,当即一声讪笑,攥在手中的“一口酥”应声落回到了盆里。

“这便好了?”秦寒息甫一开口,原本为春风吹困了的众人霎时打了个冷战,蒙溯笑得更是如鲠在喉,她默默地掸了掸寒气,张嘴已是惯常的口气,“恐怕不大好···”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只见她那原本秀气的眉眼照旧是青黑一片,肿胀得厉害,碎发乱糟糟地糊在额前,眼周还斑驳地残留了些许黄色的药渍,像是强行将覆眼的纱布卸下,还未来得及做出收拾。

话音刚落,蒙溯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装模做样地朝那床头摸索了两下,径自揽过那条被扔掷在旁的绷带。谁知方一抬手,秦寒息的手掌已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隔着绷带覆在了手背之上。

“我说,这下手也忒重了些不是?”蒙溯再不好动弹,闷声低语了一句,听这意思似乎是另有他指。

侧边上的秦寒息全无动静,想着此刻的面色并不明朗,更莫说有松手的打算了。蒙溯机巧,状似吃痛地倒吸了口气,秦寒息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顿时卸了力,这才让她得以抽出手来。

“药需重上。”只那嗓音依旧不善。

蒙溯暗骂一声,泄气地向后躺去,方听身侧之人又道,“这会儿知道轻重了?”

“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蒙溯方躺了个结实,语气也跟着懒散起来。

其实她心里明白,若非如此,尹锋恐难获取其信任,收回兵权也需再绕些弯子,秦寒息既决定身赴洛阳,必是做下万全的准备,届时她当如何?

窗头的那暖黄透过发丝落在秦寒息的侧脸上,却丝毫未将那股子冷清驱散。他分明是猜到了,却像是对蒙溯暗中的计划并没多大的兴趣,末了只挑了挑眉,口气更显低沉,“若非我碰巧在这儿,你待如何?”

蒙溯怕是料到他会这么问,眼皮都不抬一句,反问一句颇显几分奥妙,“你们真是碰巧来的?”

“不然呢?”秦寒息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语气更无回暖的意思。蒙溯也不准备戳破,只耸了耸肩,状似失落道,“那倒是我高估了自己。”

“能这般算计公子的,全天下也就蒙九王爷一人了。”朱仪笑了笑,旋即打了个圆场,他自小便是秦寒息的伴读,岂能不知那冰块极偶尔的别扭心思。

“好说好说。”蒙溯罢了罢手,嘴角不由地往上,似乎是憋笑憋得厉害。可谁又知道,此时一脸堆笑的蒙溯,于心下却还有一番嘀咕,“你当我的暗卫是死的吗?”

就在他们说了两句话的当儿,朱仪已被秦寒意状似无意地瞥了两眼。朱仪警觉,转头便寻着个事由退了出去。

自他走后不久,陆白辰与张衍二人也相互搭腔着陆续退下,顷刻间,偌大的内室便只剩了秦寒息同蒙溯二人。

没了旁人,二人一处反倒没了言语,蒙溯自是忍受不得,重拾起“一口酥”放入嘴里,含糊道,“白日里,你唤我作什么?”

“没什么。”

秦寒息从她手中拿过了盆,面色不大好看。

“什么来着···”偏蒙溯觉着好玩,有心逗弄逗弄他,透过眼底的缝隙打量了一眼,装傻充愣地继续道,“‘我的人’···哎,我记得不错吧?”

“既是‘我的人’,又怎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秦寒息已转身背向了她,手头传来了一阵响动。

“罢了,我这人整日水里来火里去,看来要做‘殿下的人’,确实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蒙溯果是真有副水里来火里去的“铮铮铁骨”,即便是说下了这话,面色也无任何异样,更别说什么小女儿的娇羞情态了···

“躺下,上药。”

棉纱,药粉,剪子一应俱全,对方面色沉着,更是寒意逼人,一落手便压住了她的双肩,全无商量的余地。

“这点事便要‘水里来火里去’,你将自己看做什么,又将我看做什么?”他话虽如此,手起手落间,却是异常的温柔轻缓。

眼下身作质子的境地于他而言只是“这点事”,蒙溯不禁失笑。“既是这点事却要世子殿下亲自动手,小人着实惶恐。”她回呛道,却在感受到那指腹的温度时,目光下意识地避闪了一下,转看向他处。

“话说回来,我们家的那点混账事儿,不想拖累了你。”

“你既做的了我吴国人,我又何尝不能是南诏人?”

心尖骤然一颤,蒙溯明白,这句话从秦寒息口中说出有多难得。只见她恶从胆边生,竟顺势握住了秦寒息正在上药的手,身子微起,另一手便圈在了他那温热的脖颈之上,侧头贴过对方的耳廓,嗓音低柔,“我知道世子殿下本可以不淌这趟浑水的···事到如今,我的计划里既有了你,你的计划里是否也留了我的位置?”

彼时,秦寒息的手腕虽承了蒙溯半身的重量,却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固定棉纱,全然不受影响,徒留蒙溯一人自语。她顿生无趣,方要松手,忽就被对方猛得带了过去。这力道可说是极巧,使她全无吃力地倒落在了对方怀中。

“时机未到。”面首相贴间,彼此呼吸可闻,蒙溯只觉耳垂烧得厉害,可那双手正如铁焊一般箍在她的大臂上,并没真正使力,偏她无法动弹。

“洛阳不宜开局。”言语间,蒙溯目光定于一侧窗下,秦寒息却似浑然未觉,只顾看着她。这一来一去,同哑谜无异,偏此二人自说自话。

“我需忍耐一段时日,你不用。先回金陵,遇事调遣南军,切莫孤身犯险。”

秦寒息的情话向来隐藏得极深,如同铠甲之下的温度,可这就是谜底。

“我在想,人生在世,若没有欲望,也就不会留与他人可乘之机。”她笑了笑,脑海中忽得闪过一个念头,抱着眼前之人沉沉睡去再不理他事。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论是年少时的远走边关,还是疆场上的九死一生,总有股力量推着她向前,却没有谁能回拉她一把。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从来非她所愿。只是如今,他却告与她,“退···”

退回金陵。

一念万千,可眼前秦寒息的目光似不曾移开过半寸。恍惚中听得他问,“阿胭,你有欲望吗?”

“当然有了,我最是贪图四平八稳的日子,这便让某人有机可乘了···”明明是狡黠的语气,现下却带上了些异样的情态。“是啊,我贪图于你···”想罢,她干脆偏了头,将脸全埋入秦寒息的怀中。衣襟上的气味,温热如故,不过多会儿,她便缓缓地合了眼去。

秦寒息,若我不值得你这般信任,你又当如何?

“待这边事了了,也是时候拜会岳父大人了。”

“嗯”的一声极轻极浅,待秦寒息低头看去,怀中人已睡得香沉,她可知方才自己应下了什么?

罢了,此番已有三日未真正合眼,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毫无顾忌···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咯!撒个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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