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暴雪时晴 > 第8章 8

第8章 8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秦杉第二次当父亲,是儿子4岁多的时候。据说女儿是意外怀上的,但当父亲的给孩子取名没创意,又是父母姓氏的组合,女儿叫秦乐,快乐的乐。

民警说两个字重名率高,不妨多取一两个字,秦杉想在中间加个和字,和和美美,快快乐乐,终是响应了秦峥,女儿名为秦乐儿。

秦峥念了两遍给他听:“因为我觉得发音是咧开嘴笑的样子。”

秦乐儿的周岁宴快结束时,他去酒店接秦峥。大门口,秦乐儿被叶之南抱着,香香软软地亲他的脸,她还不会喊人,但秦峥永远是孩子们的叔叔,叶之南是舅舅。

他盼着乐有薇的脑瘤永不复发,他就能一直见到叶之南这样温柔的笑容。但是次年深冬,病魔降临了。

这天他在天空艺术空间开会,心里头惦着一件米芾行书,微微走神。秦峥大学毕业进入灵海集团后,秦望就给儿子配了齐整的班子,他这个首席助理没那么忙了,能很好地兼顾天空艺术空间的事,还有余暇在各大艺术场所走走看看。

年初,秦望退居二线,秦峥成为集团总裁,由董事会的人看着。副总裁们都是精干之人,但秦峥更信任他,他连做几个大项目,收入大幅增加,但他想买回贝斯特大厦,在收藏上变得很谨慎,极喜爱的才考虑。米芾行书估价很高,他有点想放弃,但舍不得。

这次会议有好几个议题,叶之南讲完,拿起手机看了看,脸色大变,跟邻座的刘亚成附耳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他魂飞魄散,他从未见过叶之南有过这样惶然的神色,一次也没有。正慌乱,秦峥发来信息:“我姐中午突然晕倒了,一直没醒,医生刚才下了病危。”

云州的冬天很湿冷,一连数天冻雨缠绵,雨水扑落在窗上,四分五裂地攀爬蔓延,他抓着手机冲出门。秦峥在美国出差,他得赶去医院,随时通报情况。

电梯来得很慢,他下到地下停车场,却瞧见叶之南的车竟还没走。他犹豫,还是走过去。

隔着车窗一看,他的眼泪迸出来。叶之南坐在车上,一张脸惨白,眼睛失了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索,他开不了车了。

他悔得肝肠寸断,若是告诉叶之南,哪怕是暗示乐有薇的病史,也不会让他遭受五雷轰顶,成了这样。

他把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一下喇叭。叶之南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他下车,走到叶之南车边,拉开门说:“快点。”

车飞驰在雷霆暴雨里,副驾上的人脸上殊无血色,双眼黑沉沉地空洞着,英国北部乡下的冬夜也不过这般,黑寂得如同整个世界都盲了。

雨刷不断地摇动,他落下泪来。那一年在美国,乐有薇把唐莎告上法庭后,他找到叶之南,求他去说情,叶之南拒绝,说乐有薇喊他师兄,他得担得起这个称呼,他逼近几步,问:“你就那么喜欢她?”

就是在那天,叶之南说:“别叫我阿南,我一直不喜欢。”

他缓了一夜才能开车,去律师事务所途中,路旁有块告示牌上是一段英文,也许是诗:“我一只手搭在你腿上,一只手扶着方向盘,我的天使,你说我们从此分手。GPS的女声告诉我,前方两迈是公路出口,我的天使,我埋头在你胸口痛哭失声,前方两迈是世界尽头。”

那是他见过最心碎的句子,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这是他见过最心碎的人 ,在他身边。

9个小时后,乐有薇被抢救过来,她长出了新的脑膜瘤,位置很凶险,医生说手术风险极大,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他从电脑里调出熟识的医疗专家的执业案例,推给秦杉看:“他们做过相似的手术。”

乐有薇的症状比以前严重得多,他帮着转院去香港,权威专家们安排了会诊。几轮讨论后,乐有薇开始了术前放疗过程,医生们希望能缩小病灶,降低手术风险和难度。

秦杉停掉工作,一双儿女交给乐家亲人照料。香港的地头没人比他熟,他隔三差五就陪秦峥飞来香港看望乐有薇,经常和叶之南乘坐同一趟航班,但他已不忍心再看叶之南,秦杉有多难过,叶之南就有多难过。会更难过吧,他想。

化疗放疗使乐有薇时常呕吐,吐过后好几天不能吃饭,人也变得浮肿。秦杉每天都为妻子按摩双腿,但一按就凹下去一个坑,秦峥看哭过。

乐有薇以躺卧为主,但总跟各路来探望她的人有说有笑,他只见她哭过一次。当时,乐有薇跟她姐姐郑好视频,建议郑好穿上她衣柜里某条裙子参加年会庆典,郑好把裙子找出来,在身上比给她看:“把我砍一半才塞得进去好吗?”

那条红裙子十分薄倩,一捻细腰袅袅,乐有薇跟郑好一起笑,笑着笑着声音哽了:“我以前身材真不错啊。怎么办啊,我怎么就胖成这样了,这么好看的裙子再也穿不了了,怎么办啊。”

他看着穿病号服的乐有薇,她头发掉得太凶,干脆剃光,让秦杉给她买各式帽子,都是中性款,清爽帅气,她戴一戴,拍上几张照片就算:“我先过个瘾,以后都归你和两个宝。”

医生们背地里跟他说,乐有薇的病情急剧恶化,手术意义不大。她的“以后”是死后。她明白,秦杉也明白,所有人都明白。

夏至的祭日又到了,虽然乐有薇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飞行,但她坚持去西班牙海岛祭拜:“每年都去的,我要去。”

乐有薇和夏至系出同门,都是叶之南亲手带出来的弟子,两人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他去找岛主刘亚成:“我想当面向夏老师赔罪。”

最好的专家团队和病房都是他安排的,是以连刘亚成都没那么排斥他了,哼了一声就走,但没有明显的拒绝,他便去了。在天空艺术空间待得太久,他能把空气都当成台阶给自己下。

刘亚成给海岛取名为绿岛,绿岛上木制小屋很多,五颜六色很绚丽,抵达当天下午,看过夏至后,他看到乐有薇和秦杉一间间逛过去。

小屋多用原木,浅浅刷一层色彩,木纹清晰。乐有薇和秦杉每年都来扫墓,但像第一次来一样,玩着猜木材的游戏,边走边笑谈:“小时候就喜欢猜木材,还总玩不厌。”

在绿岛第3个夜晚,他睡不着,爬起来漫步。月明星稀,他忽听到痛哭声,循声走去,陡然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悬崖边。他走近几步,是乐有薇,他害怕她寻死,语无伦次地喊:“乐有薇,你、你别做傻事!”

乐有薇慢慢转过头来,她曾有一双灵动双眸,药物使她判若两人,思维变得迟缓,眼睛也失掉了神采。对望时,他的心一紧,他认识这样一双眼睛,想死在伦敦的雪地时,他就是她。

他脑子飞快转动,伸手摸手机,想让秦峥给秦杉打电话,同时还想,无论如何,他得稳住乐有薇,但被乐有薇看出来了:“别吵醒秦杉。”

秦杉请了几名护工,但每天都陪在爱人床畔,精神头不大好,这会儿在睡梦里。可他没把握劝动乐有薇,想偷偷发信息,又怕不等秦杉赶来,乐有薇就纵身一跃,沉入深海,他急得只晓得说:“我求你了,乐有薇,我求你了,别动。”

悬崖陡峭,浪花拍打岩石的声响哗然,他走近乐有薇。他无法劝她多想想爱人亲人,她可能恰恰是顾及他们,才不想再拖累他们。

他挖空心思说点别的:“阿南能不能原谅我,你是我惟一的希望,真的,我、我求你了。”

乐有薇没什么表情地看他:“让他自己愿意,不是我。”

他走到乐有薇身旁,席地而坐,忍着对悬崖的惧意,说:“夏至和你都是阿南最心爱的弟子,你不要让他再失去一个。”

乐有薇注视着远处的海面,声音很低:“我没办法。”

21岁和那幅《酉阳杂俎》日夜相对时,他也对人生一筹莫展。他想忍住泪,没能忍住。既然夜色这样沉,他不遮掩了,任它恣意流淌。乐有薇察觉到了,看了看他,他哑声说:“我不知道夏至会死,我要是知道……”

乐有薇忽地探身,一拳揍上他的脸,但她人很虚弱,没多少力道了。他默默流泪,好一阵才能再发声:“你学过射击,用枪多好啊,我就解脱了,不用还活这些年。”

乐有薇静了许久,他也沉下心来,陪她在这辽阔的绝望里枯坐。乐有薇忽然问:“你那件八大山人禽鸟图,在哪里?”

他答:“在收藏室,我很喜欢。”

那是一件极高明的伪作,瞒过了鉴定大家的眼睛,他在夏至主槌的拍卖会上拍得。

贝斯特伪画大多经夏至之手拍出,乐有薇说:“你伤害了很多人,但夏至的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师兄说夏至是殉道者,就算他当时不在里面,可能也拦不住。”

叶之南没把夏至的死算到他头上,他大恸。这个世上,总有些人如夏至,是真诚的,理想主义的,但夏至仍是最勇敢的那一类。

乐有薇看着他,说:“我师兄原不原谅你,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唐总,你我之间,所有恩怨,今天起,一笔勾销。”

他竟得到了乐有薇的原谅,但已不能感到轻松。残忍地说,这可能是人之将死给出的善意,他很不安:“我妹妹差一点弄死你和秦杉,你们是直接受害人,我一定会……”

乐有薇打断他:“只是不再厌恶你,不是原谅你妹妹。我生病,你帮了我,这是你对我和秦杉的恩惠,我们两清了,秦杉也这么想。如果你想保证什么,那就亲自看牢你妹妹,将来别让她再伤害我师兄。”

他哽住了,半晌才说:“我伤天害理坑你们,你还能原谅我,谢谢你。你放心不下的事,我会尽全力做到。”

乐有薇极轻地笑了一声:“有人贪污救济款,有人谋杀,有人发动战争,哪一个不比你罪孽深重?唐总,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你放过自己吧,以后好好待我师兄,但是别再爱得那么苦了。”

他如遭雷击。但秦峥不会把他的私事拿出去说,而且秦峥人虽聪明,感情上却糙得很,并不知道叶之南所爱是乐有薇。他也没亲口说过,似乎一说出来,就宣告了某种颠扑不破的人间真理,只会让自己万箭穿心。

被乐有薇点破,他再次被万箭穿心,心疼得缩起来。一定是乐有薇自己看破的,她是何时看破的,叶之南知道吗,他一直都知道吗?

“别多想。我只是比别人更会注意到他的办公室。”乐有薇缓缓说起,曾有一次拍卖会结束,她和朋友们玩到夜深,路过贝斯特大厦时,她发现叶之南从前的办公室亮着灯。后来再有一夜,她又看到整幢大楼就那一层楼亮着灯,她留了心。

他无话可说。睡不着的夜晚,他总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当年,贝斯特拍卖公司关闭后,保安们另寻他处。乐有薇相熟的一人在贝斯特大厦旁边的百货公司上班,她让对方去看究竟,有天保安说:“只看到唐总进进出出,就是那个香港人,以前跟叶总很好的。”

草丛里鸣虫啾啾,乐有薇说:“拍卖行要学的东西多,刚入行那几年,加完班回家,走出大楼,总会朝我师兄办公室看几眼。那里总亮着灯,我心里好像就能多一点力量。所以我就都明白了。”

12年前,在香港初相识时,他看乐有薇的眼神不善,乐有薇觉得此人性情阴沉,后来方知,那是看情敌的眼神。她也终于记起,有次拍卖会开场前,他追上她,执意求得原谅,为何是那样痛楚的眼神。

他也明白乐有薇了。爱同一个人,多少有相似的地方吧,乐有薇性格很激烈,能原谅他,大约就出于这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他为叶之南不甘心,既然相爱,为什么没能在一起?但世事往往如此,纠纠缠缠,终不能如愿。

乐有薇侧过身看他:“你想想你干的那些混账事,我师兄有理由不原谅你。但是就算那样,你也别太自苦了,别总那么顽固,让小峥觉得他白操心了。”

续租贝斯特大厦那天,他把秦峥气得吃不下饭,秦峥很有挫败感吧,明明是自信到自负的人。他歉疚难安,乐有薇叹息:“这辈子都没想到,有天竟然能和你安安静静说这些话。可能有一天,我师兄也愿意和你说说话吧。”

他不相信还能有那样一天,毕竟即使在乐有薇病房里相遇,叶之南也没跟他说过话。乐有薇接着说:“我知道不能陪秦杉到老,给他留了很多亲人,还有两个孩子,俗世里有拉得住他的东西。可我师兄怎么办呢。我没陪过他,但我真想他不那么孤单,你们以前交谈时,他很放松。”

俱往矣,他无言以对。海水拍岸,乐有薇轻声叹:“十几年前,我师兄跟我说,你是他很好的朋友。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们能和解。”

他和叶之南之间或是死结,不是僵局,但他不想有天乐有薇走得不安心,说:“阿南有很多朋友。”

乐有薇一笑:“你不同。老刘讲义气,我很喜欢他,他和我师兄也算志趣相投,但他太入世了。豹哥人也很好,是我师兄的家人,可他聊不了精神上的东西。跟我师兄聊得最尽兴的是顾老先生和江老先生,还有夏至,但他们都不在了。还有几个人,又是公事,又是子女教育的,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算来算去,现在你是最合拍的那个。”

他承认和叶之南有很多相同的喜好,或是说,他是按叶之南的喜好打造的自己。在正式相见之前,他反复揣摩叶之南,做过各种准备,而且真心喜欢了那样的自己。

命运给了他礼物。相逢后,他才发现,叶之南大学时读的也是双学位,在金融财务方面,两人也很谈得来。能成为保安都看得出来的好友,叶之南待他比待别人更宽厚吧。

明月落在黑夜的大海上,他看着那起伏的光影说:“我就快能买下贝斯特大厦了,你说,他有原谅我的可能吗?”

乐有薇愣了一愣,对着夜空呼出一口气:“白夸你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优势。”

他露出一个自己也知道很傻的表情,乐有薇说:“艺术类的工作本质是心灵沟通,刚好对得上的心灵沟通者不可多得。”

他说:“你不是吗?”

乐有薇说自己不够敏感,天分也不在艺术品鉴上,智识上达不到,继而说:“我是好的聆听者,但你是他好的交流对象。你们的一生都还长,别忙着下结论,且走且看吧。”

他恻然:“但你不能想不开。想想我,你就知道,能多看一眼想看到的人都是好的。”

乐有薇心知他听到她嚎啕大哭,默然了片刻:“我和夏至在这儿看到过两只虎鲸,晚上又梦见了,就来看。他很想我吧,我也很想他。我是真的不想死,但我现在这样,身材臃肿口歪眼斜,每天都头晕犯恶心,我真难接受这是我。多活几个月,一两年,又有什么意思。”

他想说但是,但是什么呢。生命是这般无可奈何的事,回不了的过去,无法预知的将来,被病痛缠身的身体,一颗破碎的心。

风中隐有呼唤声,由远及近,是秦杉发觉乐有薇不在,急着来寻她。月光下,乐有薇大声回应着,按着他的肩膀起身。

他扶起乐有薇,乐有薇笑叹:“算了,不自己死了,不然他们会以为是你今天怂恿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