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也做不到。”谢重珩坚决道，“我没有办法亲手葬送阖族乃至无数大昭人的性命。他们也许终究不免一死，却绝不该是因为我的缘故。”

他并未说得很明白，墨漆却像是全然猜到了他的想法，悠悠然道：“上仁不仁，大道无情。若是为天下苍生计，牺牲一部分人也并无不可。大昭的动乱已成定局，唯有一支强大的势力取代它，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生机，才是真正为大昭的百姓好。”

“当年凤炎连一半洪荒人族都毫不犹豫地献祭了，去换取另一半人族的未来，无非权衡利弊，有取有舍而已。活下来的自然感激涕零，被牺牲的就无关紧要了。”

大昭覆灭是早晚的事，于他们而言，区别只在于是自己主动迎上，提前掌控局势，做那只搅弄风浪的翻云覆雨手，还是随波逐流，被风浪卷着，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轮回七世，不到重返永安，谢重珩从来就不会真正明白，谢氏之祸，根源不在于手握重兵，不在于尾鬼之战，不在于他为了江山和百姓抗旨，而在于昭明帝的猜忌，在于天下的混乱，在于这个行将毙命的腐朽王朝和体系。

他离开谢氏的时间太早，最该汲取学识的黄金岁月，却不得不为了背负的重任装傻、逃离，隐姓埋名，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学会，也没有任何人引导他；谢氏族中也许有少数人心如明镜，却迫于阖族的性命皆在帝王掌控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腐坏的痈疮割掉了才会长出新的血肉；衰败的树木只能砍伐了植上活的小苗。要想真正救谢氏，除非推翻大昭，斩断掣肘的帝王和因循的朽败规制，建立一套全新的秩序和体系，让天下得以重生。

但这些话，他暂且没有必要告诉他。

从前六次，谢重珩最终看懂了一切，只是尾鬼之战爆发，已经没有机会再做什么；这一次，有他出手，当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等着他自己看明白、想清楚，与他一起改写全部历史。

“墨漆，”谢重珩沉沉看了他许久，终于问了个他疑惑了很多年的问题，“你总说上仁不仁，权衡取舍，若你也是被牺牲被舍弃的一员，你还会这么说吗？”

碧色狐狸眼斜斜睨过来，眉梢眼角俱是勾缠的风情，眼底却浸染了一星霜雪之意，素衫白发的男人安静了一会，半真半假地，慢悠悠地道：“你怎知，我就不是那一员？”

他忽然微微一笑，那点冷意就彷如春风拂过般散了，抬手将他一缕被吹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声嗓温柔：“你若实在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一番试探，早有预料会是这个结果。墨漆并不意外。

夜深人静，感知到谢重珩已经熟睡，他施了点妖力，让他睡得更沉一些，然后拎着那具鲜红的枯骨，再次去了无尽山巅。

随着素白广袖拂过，浓稠的雾气倏忽消散。乌沉沉的夜色中，墨漆冷眼看着跪伏在脚下的幽影，忽然一把掐着他的脖子，生生将他提起来，唇角弯出一点魅惑又温柔的笑意，慢吞吞地道：“我倒差点忘了，你早该成型了。这么多年以树皮荒草为生，感觉如何？”

他看着瘦削，手劲却极大，那幽影虽与他身形相仿佛，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竟被他一只手提到了空中，喉咙都被捏得咯咯作响。

但那幽影虽已眼睛翻白，四肢都抽搐着，却并没有丝毫反抗，像个有生命的偶人般，任凭他虐责。

见他似乎果真就剩一口气了，墨漆终于将他狠狠掼在坚硬突兀的岩石上，听着骨骼碎裂的细微动静，拖着嗓音微笑道：“我实在是，很不想，很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虚伪又恶心的脸，不用着急来我面前寻死。我既然允你成型，就不会轻易杀你，将来那小傻子若仍旧一意孤行，说不定还会赠你一场荣华富贵。”

“喔，抱歉啊，我差点又忘了，对于从前的最后一任人皇凤烨来说，区区一个凡人时空的帝王之位，你应该并不放在眼里。”

“相比你的老情人沧泠，我的父君的下场，”幽影痉挛着，喉咙里“嗬嗬”地倒着气，他将手中那具刻满诡异法阵的枯骨头颅用力拍在他脸上，声调散漫，“你还是幸运多了。”

“不是我想对你仁慈，实在是，你那一身凤氏祖传的治国术和权衡之下、万事万物皆可舍弃的冷血无情救了你，何况你还传承了凤氏的部分法阵之学。物尽其用，留着你也许可以解决不少问题。否则别说是我，哪怕是沧泠有知，只怕也恨不得将你连皮带骨，一口一口生嚼着吃了。”

幽影终于缓过一口气，神情却没有丝毫波动，声嗓是喉咙刚刚受伤的嘶哑，然而语气诡异地平静，在夜色中听起来说不出的阴森：“你将我当成了凤烨。但我并不是他，只是依附于他的枯骨成型而已。”

“你恨他，可惜他连魂魄都飞散，连轮回都断绝，永世不可重返世间。无论你怎样对我，都报不了你的血海深仇，也不能真正让你解气。”

墨漆的微笑都带上了几分真心，拖声懒调地，像是在咏叹：“你倒是了解我。谁告诉你，我要解气？我只要能折磨你就行。纵然你确实不是凤烨，但知道你一生都会过得痛苦悲惨，我也就放心了。”

“自来上位者不论出处，凡人的圣贤也曾认为，困厄乖舛，颠倒错乱，方能承受天降之大任。正如你当年承继人皇之位前在这里被沧泠折磨了整整二十年，将来开创一代王朝的万世盛名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如此，朱雀宫仆役所还缺个最低贱的杂役，那帮奴才最善用猥琐残酷的法子磋磨人，你就暂且从那里起步好了。”

他拂袖将那幽影从山巅摔了下去，直起身的一瞬间，夜色像被猛地撤开的幕布，刹那消失，天地间陡然明朗如白昼。

无尽山巅千万年不散的浓雾倏忽而逝，显出了云遮雾罩下的真面目。

狂风骤起，吹得他的素色衣衫和皓白长发猎猎飘摇，隐隐露出一双尖长狐耳。原本含着万千风情的精致眉眼无端显出些视众生如草芥的冷酷凌厉意味，连带那张唇角带笑颠倒众生的妖孽面容也透出了厉鬼般的狠戾。

九条蓬松粗大的狐尾在他身后渐次舒展飞扬，像展开的巨型雪色扇面，是独属于此境主宰的肆意傲然。

妖力运转下，整个往生域簌簌震颤起来。

辽阔大地上，无数具完整的森白枯骨咔嚓咔嚓挣扎着，慢慢从土地乱石间浮空而起，闪着星星点点蓝荧荧的磷光，林立的枯枝般，越过山峰，越过丘陵，越过西境与南境之间高耸巍峨的城墙，越过北境与东境之间深不见底的天堑，无声而有序地，以虔诚恭肃的姿态跪伏着，密密层层，尽皆围聚在山下的大平原上。

昼夜逆转，阴阳错位。深夜的朗朗天光之下，万骨朝圣，诡异而邪恶。墨漆站在无尽山巅，一双狭长的碧色狐狸眼冷幽幽地俯视着脚下彷如地狱般的景象。

谢重珩在往生域中的计划至此算是已经全部完成，他的却刚刚才进行到一半。剩下的，暂且不会让那死心眼的小傻子插手，甚至不必让他知晓。

沧泠的枯骨高高浮在半空，繁复而细密的鲜红线条彷如有血液在其中飞速蹿动，活了似的。

天地的震颤蓦地停止。突然间，“咯啦”一声，枯骨骤然碎裂如尘，化成一片鲜红的骨灰烟雾，血雨一般，自无尽山巅笼罩而下，尽数没入跪伏的枯骨群中，倏忽融为一体。

洪荒时代的九尾天狐族小神君，最后一任狐君沧泠，诛妖六劫渊从前的中枢，上一任往生域主宰，身死多少万年后，终于被他唯一的血脉传人亲手毁去遗骸，彻底消失于天地间，形神俱灭，尸骨无存。

素衣白发的妖孽眼底森寒如冰，却真心实意地微笑了起来。

妖力催化下，点点鲜红像是播撒在大地上的种子，自每具枯骨上生根、发芽，生出纤细的触角，蜿蜒开来，犹如有生命的藤蔓，抽长、攀附，不疾不徐，却又无可阻挡地，逐渐将整具枯骨侵蚀成染血之状。

仿佛被神明点化的信徒。

待那些蓝幽幽的磷光完全被吞噬、取代，已经彷似刚从血海中爬出的枯骨们又陆续起身，循着来时的路线，飘浮而去。

墨漆冷眼看着，唇角微笑不减，最后一具枯骨也被浸染殆尽、回归原位，方才收了妖力。漆黑的幕布从天而降，夜色瞬间又笼罩了整个天地间。

于他而言，彻底毁了沧泠的枯骨也好，将凤烨的枯骨刻上法阵、做成全然听从指令的活偶人幽影也好，肆意利用凤炎魂魄燃烧而成的灯盏也好，这般近似于弑父灭祖的行径做起来，简直不要太令人愉快，哪怕要将他自己也搭上。

点血入骨，死生秘术。以心血在前任往生域主宰的枯骨上刻画偶人法阵，置下指令，施展秘术，侵染全域的青壮年枯骨，对它们有绝对的控制和震慑。

这些枯骨将来只要能遵号令、上战场就行，不需要太多的智慧，而非像凤烨枯骨所化的活偶人，需要极清明的心智和思路，成为治理一国的好手。

他体内有源于沧泠的妖骨，假以时日，待这些新的幽影成型后，严加训练，将成为全然受他掌控的数量庞大的精兵强将。

最重要的是，他们将不再受往生域的结界限制。

妖力损耗过度，妖性与人性的冲突又隐隐有失衡的征兆，从骨髓深处传遍全身的痛苦潮水般汹涌而至，灭顶一般。夜色中，墨漆倒在坚硬而峥嵘的岩石上，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吐血，素白衣衫上宛如盛开了团|团锦簇的繁花，笑意却更深了些。

再度恢复意识时，是在快速飞行的战舟中。

那人极为体贴地给他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拢着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手臂修长有力，连气息都明朗清爽，像是清晨刚刚洒遍大地的阳光，很可靠很令人安心的感觉，是熟悉的味道，无端令墨漆生出几分恬逸。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却是三境围攻朱雀之战中，他从苍龙城返回时，那人抛下一切，甚至冒着被苍龙城主逃走反攻的风险，前来接应他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凤烨：技多不压身，关键时刻还能保命。由此可见，有一技之长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