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重珩踏出往生域后需要面对的另一个最大的问题。

大昭规制，六族嫡系无诏不得擅自离开王都，否则有谋逆之嫌。原本他的打算是从灵尘境入口处开始，悄悄潜进永安城中，寻出一条防守相对最薄弱最松懈的路线，待时机成熟，将谢氏嫡系的人尽可能地安排上飞舟，骤然起飞，突出重围。

墨漆斜斜睨着他，仿佛叹了口气，拖着嗓音道：“终归相识百年，我也不想看着你去送死。当初既然说了指点你一二，你虽不肯称我一声师尊，我却不能不作数。你好歹也在永安生活了一段时间，世家底蕴深厚，源远流长，可曾听说过天绝道？”

大昭多数人都只知道帝王手握可控制整个王朝命脉的秘密法宝，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但谢重珩自小被内定为谢氏继任掌执，自然听说过天绝道的大名。

天绝道|号称立国之本、王朝命脉，其实属于法阵类，是圣祖凤千山所构建，与大昭建立之初，修补往生域结界的功法一样，只归历代大昭帝王掌控，据说都传承自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凤炎的诛妖六劫渊。

论起它的落成时间，还在修补往生域结界之后。一旦情势紧急，既能单独落下其中任何一道或数道，也能一并落下，成为坚固的屏障，将帝王直接管辖的以永安为中心的三境大片区域尽数锁闭其中。

大昭边界正好分为六方六境，是六大世家的家族故地，由其分别镇守。天绝道正好也分六方六道，掌控六个方位，甚至大致分布都在六境与中心三境的六条交界沿线。这其中究竟是巧合，还是从王朝建立之初，帝王就已经在提防这些为王前驱、攻伐征讨的得力臣属，却早已没有人能说得清。

但谢重珩所了解的，大约也仅限于此，至于更详细的，天绝道的具体位置，除阻隔之外还有什么效果，如何破解，整个大昭除了帝王之外，却绝无人知晓。

正如他进入往生域之前就早有预料，抛开遥远的撤离路线、只听命于帝王的鹰羽营、断魂楼暗卫和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等种种不谈，单只一个天绝道的存在，就截断了大规模逃离的所有可能。若非上天赐下神迹，他其实根本没有办法突破重重防线，去救他的亲人。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弃永安嫡系和谢煜一家于不顾，哪怕明知此去死路一条，也绝无退缩的道理。

“不仅如此。同当年的诛妖六劫渊一样，天绝六道也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中枢。但我猜不到，一个早已与仙妖神魔这些种族隔绝多年的凡人时空，哪里还有这么凶悍的活物去支撑这种厉害的巨型法阵。”墨漆语调悠悠地补充，似乎在笑，碧色狐狸眼中却森冷如冰。

“何况往生域结界为阻隔封印之用，尚且算得上温和；天绝道则为对敌之阵，功法却极其霸道邪性。”

要真正救谢氏，完成谢重珩的任务，必须对大昭下手。他决定在第七次轮回中亲自下场改变结局，一部分正是因为知晓这个法阵的存在。

数千年来，血祭将他的根基侵蚀严重，以他如今的状况，对上天绝道和其中枢，尚且有一战之力，若是再往后拖一两世，莫说再无把握，甚至有可能凑巧赶上他妖性失控，妖力耗尽，直接连同往生域和诛妖六劫渊一起崩塌了。

谢重珩脱口问道：“怎么个邪性法？”

墨漆抬起凝霜似的眼睫定定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饮了杯茶，慵懒而风流的模样：“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秘本上没写那么详细，待见识过就知道了。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后悔有那一天的。”

“大昭如今混乱凶险，凭你一人之力，难以与帝王和王朝制度抗衡，不如挑几个可靠的人手一并带出去，也许能多少有些帮助。”

若无这番提点，按他之前的想法，倒真正是去送死。谢重珩怔愣片刻，疑惑道：“在下愚钝，请教先生，幽影怎么能出得了往生域的结界？”

幽影天生没有魂魄，不受天道法则的约束和庇护，因此只存在于特殊境地。诛妖六劫渊及其衍生的结界本就为锁困妖鬼邪物之用，亿万洪荒人族因此而献出了血肉魂魄，永绝轮回，阴气与怨气更为剧烈，幽影根本无法靠近，否则必被吞噬。多少万年来，这些似人非人之物也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往生域中，若非如大昭初年结界破裂那样的机缘，完全无法冲到外面，肆意为祸。

除此之外，谢重珩担心的还有一点。

幽影是九尾天狐一族被困死家族故地生出的鬼气怨念依附于凡人枯骨而成，全身都是死物所化，有着与生俱来的残忍嗜杀的天性，难以掌控，又极度渴求生人血肉，汲取其中的生机，每每将凡人活生生啃噬殆尽。

但他们除了没有魂魄，同样有血有肉，会受伤会流血，看上去似乎同任何一个凡人都并无区别，一旦二者混在一起，哪怕是大昭修为精深的术士，也很难真正分辨出谁是凡人，谁是幽影。当年大昭圣祖下令诛杀闯进凡间的邪物，本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原则，不知有多少人因而屈死。

何况王朝初年曾修补好结界，且四族对入口看管严密，多年来从无幽影外出为祸的事，因此后来的数千年，生活在天龙大地上的龙裔族人，尤其是远离入口的地方，根本不担心受其侵扰，早已丧失警惕之心，很多百姓甚至已经渐渐将其当成了传说。若是将他们带出去，一旦失去控制，这些逆天的邪物将成为大昭的灾难，掀起巨大的恐慌。

大约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墨漆懒洋洋地道：“其实不难。若有生灵在其成型之前以自身心血侵入其骨，施以死生秘术，与之共享生机，不仅可以将他们带出往生域，还能约束他们，不至于放纵为恶。”

碧色狐狸眼幽幽看过来，他抬起素白衣袖掩口打了个呵欠，那双眼瞳中便浸染了薄薄一层水雾，漾出几许潋滟之意：“但有一点：死生秘术可以看作活人与死物之间的契约，他们失控造下的罪孽，都要算在活人头上。”

谢重珩略一盘算，幽影成型怎么也需要十几二十年，他若现在动手，似乎已经有些晚了，就听那人拖声懒调地：“我这正好有几个，到时候给你。”

听他这意思，倒像是一早就知道盟友的打算和困境，早就思虑清楚，提前预备好了似的。

“先生为何愿意如此倾力助我？”谢重珩没有立刻答应。他是真心疑惑难解。

若说从前还能勉强解释为他们两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同伴，帮他也是帮自己，那么这次，纯粹是个人私事，他竟也如此尽心竭力。

莫非他从前都错怪了他的盟友，墨漆不是没有心也不是全然的冷血无情，只是难得显露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善意？

白衣皓发的妖孽男人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说不定我是要利用你暗算凤曦，就如同当年凤炎利用沧泠算计九尾天狐一族那样，如今不过是为拉拢你，骗取信任而已。”

他说得半真半假，摆明了不想说实话。

谢重珩根本不信。一个有资格与他的师尊结下仇怨的人，怎会对他有所图谋？

纵然真如他所言，凤曦身为往生域的主宰，又岂会坐视不理，百年来无所作为？只怕一早就下山除掉他这个勾结外人的逆徒，清理门户了。

但那人什么也不肯说，盟友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也只能诚心致谢。

计划已定，区区一两月的时间在忙碌的收整交接中如飞而逝。墨漆果然将十几个青壮年幽影交给他，言说尽皆已被他点血入骨，施以死生秘术。

那些大多是长相平平、毫不引人注意之辈，正适合在重重监视的大昭低调行事。

只除了一人。

那人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身形瘦削，乍看之下，轮廓竟同墨漆有几分相仿佛，虽面目五官都不同，是端肃大气、极度尊贵的容色，温和中隐含着几分威仪，但不言不笑时，细看连神态都依稀相似，也许是面目太过沉静，无端显出些看尽沧桑的寂寥意味，又带出些中年人的稳重和通透。

不知道为什么，谢重珩总觉得这形貌依稀曾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他进入往生域前，永安城中。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这些年乱事太多，实在记不住了。

“凤……不归，会一些法阵术咒，可以足够信任。”见他多看了两眼，素衣白发的男人眼中显出压制不住的厌恶，却懒洋洋地介绍道。

按照墨漆的看法，利用飞舟离开永安不太现实，一则人数太多，二则目标太大太过明显，三则容易遭到拦截，不如寻找合适的地方设立据点，布下传送阵。虽说有天绝道的存在，不可能有绝对把握，仍不免惊险重重，但这东西不会轻易放下，相比而言，是个更为保险的法子。

如果足够顺利，待昭明帝的耳目察觉，他们说不定都已经进往生域了。纵然中间出了什么偏差，至少也已经离开永安，想要追寻他们的踪迹，总没有那么容易。凤不归正是墨漆安排负责传送阵构建之人。

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剑眉微不可见地拢了拢。

凤？莫非又是一个凤氏的人？

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墨漆慢吞吞地道：“不是每个姓凤的都与凤炎有什么关系，大昭的帝室宗亲不也姓这个姓？”

“忘了告诉你，凤炎这种人，注定一生亲缘断绝，孤寡至死。他本是孤儿，随养父姓，除了后来那些世代单传的倒霉子孙，并没有那么多血亲。”

谢重珩咳了一声，诚心实意地道谢：“先生于我，有如神明降世。”

对于这个满身谜团的盟友，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感激。

如果说凭他区区凡人之力根本救不了他的家族，那么，墨漆简直就是上天赐下的神迹，是真正尽心助他的人，是谢氏获救的最大希望。

墨漆懒散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所谓神明，不过普罗大众不肯自己努力的托词罢了，总想着天降福运，却不知若是连自己都不愿意去付出，神明又岂会相助？

临行前的晚上，谢重珩准备邀墨漆小酌两杯，拎着酒壶没走两步，却正好见素衫皓发的男人指尖也勾着酒壶，往他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