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花可使人说出真心话，也许他也喝大了，忽然就有点想知道他的真心话到底是什么。但他仔细感知了许久，他好像的确没什么想说的。

他连心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什么真心？

酒醉的人并不知晓他这些心绪和纷扰，阖着眼睫，舒展着修长矫健的躯体，几乎要在他身边睡着了。

墨漆静静地看了会，想起方才那双杏眼中的水雾和碎光，那些铁血强悍的外壳下的柔软和情愫，那些深藏多年却终究免不了偶尔泄露的卑微心绪，有片时的空白。待回过神来，他已俯身将人半拢在怀里，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

皓雪长发垂落，隔绝出一个狭小的空间，仅仅将两人的面容笼罩其中。不知是谁的气息灼烈如火，让这方寸之间蒸腾出燥热的温度。

碧色眼瞳深处终于浮出一丝挣扎，也许他果然也醉了。

七世相伴，那人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话。墨漆一直以为那人只是站在深渊边上，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他，怜悯他，想要将他拖出来。

他却从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谢重珩就已经被他推进了另一道深渊中，挣扎一生不得出。

即使这样，他也从没放弃靠近他，给予他光和热，试图让他感受人与人之间，除了无情的算计和利用，还有信任和真情。

经年累月的真心与热血侵蚀下，他躲在深渊中借以容身的沉沉黑暗终于被蚀出一星缺口，眼睁睁看着人间一缕温暖明朗的光芒从中透入，落在他身上。

第七个轮回，这个寻常夜晚的阴风鬼气中，终究有什么同以前不一样了。

但，又能怎样呢？不说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他一时失控，几乎将人伤害到彻底崩溃的大错，从一开始，他们的因，就建立在纯粹的谎言之上，又岂会有好的果？

谢重珩那些感情的依托，那些七世不改的心意，根本就源于一场欺骗。待他知晓一切，从前有多放不下他，后来只会加倍恨他。

墨漆安静地感知着身下人的气息与火热，过了会，慢慢起身离开了些，轻飘飘一拂素白衣袖，把人彻底弄睡着了，随即一指点在他额间，将之前的所有记忆中，自己的形貌做了些修正。

在他看来，谢重珩以往六次返回大昭打通暗路设立据点，无论是以飞舟还是传送阵接应谢氏嫡系闯出永安，哪怕付出多少代价，哪怕最终他选择舍国保家，如果没有强大的外力干预，注定不会有成效。这次也一样。

从前六次任凭那人自由选择时，他都是以墨漆的身份陪他前往大昭，以游历为名暗中行事，等着谢重珩什么时候决意自私一回，他才会真正出手相助；但这次既然全盘做了调整，这点自然也要跟着改变。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救谢氏的根源在于大昭。以昭明帝的性子，不可能改变对六族的猜疑和忌惮。他们与大昭之间的决战不可避免。

大昭帝室并非纯粹的凡人，而是洪荒神禽朱雀一族与凤炎养父的亲生儿子之后裔，身负朱雀血脉和凤炎的部分法阵传承，虽然都不多，但能占据龙渊时空最为广阔富庶的天龙大地立国，必定有非凡的手段。

他一向不做无用的事，何况出去行事需要低调，他这副模样不免太过打眼，因此原本他确然是想自己留在往生域中，让凤烨枯骨所化的幽影随那人一起行动。待时机成熟，至少等天绝道的中枢，那不知究竟为何物的高手被钓出来后，他再动手。

一旦与这些未知的强大力量正面对上，以他被血祭反噬了数千年的状况而言，他有取胜的把握，却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回来。这也是当初墨漆为什么不真正与谢重珩结下血盟、生死与共的原因之一。

但，方才听到那人说，“我那时的人生都没有了依托和意义，还不如直接把心挖了”，他忽然就觉得，也许他应该改变一下主意。

他因谢重珩而醒，纠葛数千年，在生命的尽头陪他再走一段，算是一酬他七世不改的真心和热血。

虽然这小傻子当时未必会知晓，但等他妖力耗竭或灰飞烟灭后，记忆的所有封印解除，他的倾力相助，他的七世陪伴，他的肆意践|踏，他的欺骗愚弄，他自然都会想起来。

这是他最后的仁慈，和残忍。

修改完毕，大约没什么遗漏了，墨漆却并未收回手，而是用指尖顺着青年英挺的眉眼五官细细描摹着。

“不归，无路可退、无可回头之意。你那父皇以此作为你的字，将你提前了十五年送进这里，是什么用意，你真不明白吗？”隔着不知多少万年，沧泠神君冷幽幽的嗓音从时光尽头轻缓而来。

这个名若是给凤烨枯骨所化的幽影用，他固然没打算让他再回来；若是由他来用，岂非果然更是一条不归路，更加名副其实？

于是他微微弯起唇角，真心实意地笑了。

阴风鬼气带着天光将整个往生域的天地都映成一幅巨型水墨画时，谢重珩与一众前往大昭的幽影们准时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他记得自己昨晚同墨漆喝酒，不知为什么，居然没控制住，一不小心喝大发了，似乎还聊了点关于他师尊的事。

具体都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定然醉得厉害，也许连那些难以分辨的心思都吐露了不少，但晨起并没有任何宿醉的不适。

待会见了面，难免尴尬。好在出发在即，再尴尬也无非一时半会，他也就没多想。

幽影多数面目平平，很适合隐蔽行事，但其中唯有一人，素衫皓发，雪肤玉容，面目精致，容颜如画，眉梢眼角都是无限风情，一举一动皆有风流姿态，安静时一副清隽高洁的神仙模样，行动处尽显冶艳魅惑的妖孽本性，极是打眼。

尤其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翠碧眼瞳如深渊中的春水，诱得人神魂颠倒，但若果真一头扎下，却不免溺毙其中，与他记忆中，连面容都模糊不清的师尊凤曦的眼睛别无二致。

他依稀记得，此人名为凤不归，应该是负责传送阵构建的人。

谢重珩出身于大昭六族之首的谢氏，因姑母入宫为昭明帝的妃嫔，自幼就或奉诏觐见帝王或探亲出入宫禁，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何况他自己本身就有一副极英俊清雅的姿容，当年谢氏双璧之一的重珩公子之名，也曾传响永安的世家贵胄圈子，不是个轻易惑于皮相之人，但此时见了这人，也不免将目光多停留了一刹。

谁想这幽影也正好与他目光相撞。

他的计划中，幽影们在大昭行事的身份是民间零散镖师临时协作组成的镖队。因着当年他逃离王都的借口是寻访民间高人医治痴傻之疾，想起前世的谢氏族谱记载，谢重珩随同师尊游历天下之事，是个不错的由头，他与这个最重要的幽影则以师徒相称，假扮外出游历的隐士高人，是托镖随行的贵客。这样万一身份暴露，也有个说道。

即将返回大昭，谢重珩并未穿他惯常的劲装，而是按照大昭有身份之人的惯例，换上了自离开永安后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的宽袍大袖。

他一出现，别的幽影尽皆俯首躬身，那人却全然没有作为下属面对南境统治者的拘谨和畏缩，只盯着他，碧色眼瞳中闪过一缕惊艳之色，微微点头示意，拖着嗓音同他打招呼：“宋公子。”

略略一顿，那人唇角渐渐弯出一抹浅淡笑意，散漫地道：“在下凤不归，见过宋公子。日后忝为公子的‘师尊’，还望多多指教。”

谢重珩无端生出些莫名的熟悉感，疑惑地看了他几眼，正想问点什么，前来给他们送行的墨漆到了。

来人也是个青年，身形瘦削，温和中隐含着几分威仪，端肃大气、极度尊贵的容色，但也许是面目太过沉静，无端显出些看尽沧桑的寂寥意味，带出中年人的稳重和通透，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墨漆是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盟友，因着某次意外，他们甚至曾有过一场荒诞的风月露水，凤不归却只是会些法阵术咒，此行派得上重要用场，才被墨漆举荐给他的，潜意识里他却总觉得盟友说不出的生疏。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信任、亲近这个妖孽，仿佛他们已相识相伴多年，他可以无条件地将一切交托给他。

很奇怪的感觉，但谢重珩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起族谱中记载，上一世真正的谢重珩是随同墨漆游历天下，这一世他借这位祖宗的躯壳行事，却是同凤不归一起。

也许事件的走向已经出现了大的偏差，谢氏的历史将会就此改写，他所有的努力终究有所收获，一时只觉前路虽坎坷艰辛，但好在希望终于在前方显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同墨漆单独在一旁交代最后的几句话，没注意到一众幽影中，那双狭长的碧色狐狸眼正勾勾缠缠看过来。

青年一头乌发罕见地用白玉冠和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身高腿长，肩背笔挺，骨肉极为匀称，宽大腰带束出一把劲韧腰身，外面松松罩了件大氅，风流蕴藉。

看着斯文，并不像个提着陌刀上阵杀敌的将军，倒更像抚琴执笔的士子。

凤不归却知道，层叠繁复的玄色袍服遮掩下，是一副精壮有力、线条流畅的体魄，像是某种身姿优雅的豹类。他品尝过咬噬过，生机勃勃，美味可口。

穿起劲装战甲，便是纵横往生域的铁血战士；换上宽袍大袖，便是清隽高华的世家公子。

鬼域中百年时光，这是他第一次见谢重珩这副装束。

虽说从前六世，以墨漆的身份陪他“游历”完毕返回永安后，他曾日日见他重珩公子的模样，从未觉得有什么令他惊艳之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竟忽然生出了应该多看两眼的心思。

也许是他那漫长到无趣的生命很可能已经开始进入倒数了，那点残留的人性作怪，所以对这个几乎占据了他所有醒后时光的人就格外容易生出一丝心软、留恋。

他这么想着，看了一会，半眯起凝霜般的眼睫，微微一笑。

几句话简单说完，谢重珩转身行过来。宽大的袍袖迤逦垂落，随着脚步漾出一抹端庄优美的玄色弧度。

重重阴风鬼气中，他带着众人，举步跨过往生域与灵尘境相通的入口，将他千年后的少年心事、千年前的日渐沉沦、他的神秘盟友、他未解的谜团、他百年的岁月和拼搏、他半生的成就和希望都留在了身后。

没有回头。

此去经年，这一步踏出，也许他日还能再见，把酒言欢；也许自此阴阳两隔，不复相逢；又也许，再度相见之日，便是反目成仇之时。

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Emmm……开挂的日子过去，后面返回大昭，要开始憋屈了。

毕竟故事的背景是一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的末期，谁都有身不由己，谁都有无可奈何。

主角不算憋屈，憋屈的都是配角（手动狗头）。

只是极端环境下，少部分章节可能涉及一些人性的阴暗面，完全接受不了人性之恶的宝子们，

那啥，咱这本书的缘分就止步于此吧，江湖路远，山长水阔，抱歉（鞠躬）。

另外，因着现世的动|乱背景，主角团做的事是在挑战大昭的制度和帝王权威，

等同于谋逆，大部分时间会处在忙碌和警惕中，

一则逻辑上不太可能再时时记挂着凤曦那些儿女情长，二则需要开始小谢和凤不归的线，

因此关于同凤曦的纠葛会暂告一段落，等后面知道真相后几条感情线再汇合。

再者，因为出场的人物渐渐变多，本文主要还是讲小谢的经历，部分地方可能会冲淡一些凤不归的存在感，

蠢作者后面有时间再想想该怎么调整（T_T最近可能不成，因为三次元事情实在太多了）。

感谢宝子们能看到这里，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