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装束及气度风仪一看就是有身份之人,离得近了,那人自然地拢着手微微躬身,避在一旁,垂眉敛目,并不直视,让他们先行。
凤不归走在后面,透过雪白的幂篱轻纱看见青年宽阔坚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僵,微微侧首,似是多看了那人一眼,心知有异,眼角余光略略一瞥。
那人也是个青年,大昭人成年后难以分辨具体年龄,也许与谢重珩相仿佛,却比他稍稍矮了一点,肤色略深,轮廓如刀劈斧削般利落,五官较寻常大昭人更为深邃。
本该是硬朗端肃的形貌,却偏偏笑眉笑眼,长发并未束冠插簪,只以一根锦带松松束起,是个和气生财的商人。
大昭礼制森严,纯粹的商人无论生意做得有多大,产业有多丰厚,论身份却是低人一等的存在,衣饰再如何奢华,也不得佩玉、用簪冠束发,莫说对上真正的世家贵胄,哪怕在地方名流之类的庶族面前也绝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见了贵人谦卑礼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两拨人不动声色地擦身而过。回了凤不归的房间,“高人”摘下幂篱,散漫问他:“怎么了?”
谢重珩也不意外他有所察觉,杏眼中明显透着凝重之色,踱了几步,沉吟道:“我们回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个不太像商人的商人,你有印象没?”
碧色狐狸眼含了点笑意,狭长的眼角便有意无意显出了缕缕风情,勾勾缠缠瞥过来,凤不归拖声懒调地:“我正想问一下重珩公子,为什么远离大昭十年,居然也能相识满天下。”
他明显的调侃并没能让青年的眉头舒展开来,谢重珩仍是思虑甚重的模样:“那人,是我曾经在永安学宫的同窗,虽然不如以前那般白净,但我绝没有认错。说起来,我同先生当年还是在他们的家族故地初识的。”
“那人是永安巫氏掌执唯一的嫡子,巫祁澈。谢氏与巫氏作为六族中唯二的纯血凡人家族,向来不太对付,当年在永安学宫时他没少跟我挑事,后来因我……身体不佳的原因,更是无礼。按理说他不该认不出我,但……”
“但方才人家的确没有半点像是认识你的样子。”素衣皓发的妖孽懒散地倚靠在床头,拖着嗓音截住了他的话头,“也许巫氏不止这一个子弟,又也许你认错了,那人根本就不是巫祁澈,只是长得像而已。毕竟你们一别十几年,变化应该不小。”
从前屡有争执的人,如今在自己面前低了不止一头,谢重珩并未感觉有多轻松:“不,不对。你有所不知,永安城中的六族嫡系子弟,一出生就需要登记在册,上报有司。如掌执嫡子这般重要的,名册信息更是挂在帝王的案头上,轻易做不了手脚。我们一路上并未听闻巫氏出了什么变故,”
桌上灯火摇曳,一只小小的蛾子从窗缝中飞进来,不停地往烛芯上扑,打断了他的话头。
明明灭灭的光影在房间里交错晃动,他看了一眼,蓦地弹出一道劲风,将那飞蛾震死在烛火中,烧成一缕轻烟,方才继续道:“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永安,身为巫氏未来的掌执,又如何甘心成了个处处低人一等的商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
他们晚上才入住四方客栈,这么快就有人盯上他了吗?
他做的事是在挑战大昭的制度和帝王权威,等同于谋逆。他的身份若是暴露,意味着有心人随时可能会以此为把柄,对付整个谢氏。
以昭明帝如今对六族的态度,拿到一点机会都恨不得将其斩草除根,甚至不惜放任尾鬼大军连同三大神侍攻打灵尘而不施以任何援手,让多少如同谢烟和火云城守军那样的忠臣义士平白枉死,一旦被人知道谢氏嫡系当年出了名的傻子竟是欺君逃离帝王监视,结局可想而知。
碧色狐狸眼瞥过那缕轻烟,凤不归散漫道:“我们刚来,先别想太多,也许对方也并不确定什么,也在疑虑纠结,只是想先查探一下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妨等等看,静观其变。”
按正常流程,从次日开始,他们需要熟悉当地环境,打听消息。二人分头行动,“高人”关注客栈内的情况,谢重珩则负责外围。
他独自外出游荡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去,陪“师尊”一起用晚膳。
四方客栈是抚星城一个极有名的所在,其名虽为客栈,实则集酒楼、客栈、茶楼、乐楼为一体,山水园林,楼阁错落,占地颇广,堪称闹市中的庄园。
客栈内装饰低调而不失雅致,细看又处处透着奢华,白玉为屏,锦缎为幔,兼且位置上佳,去哪都方便,因此哪怕是在乱世中,也时常座无虚席,宾客盈门。
于城中百姓、四方商贾而言,这是个玩耍享乐的销金去处;但于有心人而言,却是个打探消息的绝妙地方。
作为有心人中的一员,一手打造出往生域中最先进、规模最大的暗探团队的人,谢重珩一眼就看中了酒楼二层的武陵溪雅座。此处离楼梯不算远,又相对隐蔽,位置绝佳,只要耳力足够,很容易就能将各方闲谈尽数收拢。
这里的人谈论的多半是朝堂商贾之事,他需要尽快了解大昭,尤其是上层现状。
刚刚走到酒楼与客栈相交的连廊,前面转角处突然缓步走出一个人,长发以锦带随意束起,深邃面容上笑意盈然,见了他们,仍是安静地避让一旁,正是那青年商人。
双方仍是不动声色地错身而过。就在那商人转身要走之时,谢重珩突然叫住了他:“兄台请留步。在下观兄台形容不似寻常大昭人,可是南疆境人氏?”
凤不归本已走出两步,闻言便回身细看,笼在幂篱下,并不说话,显出些世外高人的深沉莫测。
商人没有任何异常神色,眼帘半阖,连眼神都不起微澜,微微躬身,拱手为礼,平和微笑道:“公子好眼力。在下本是孤儿,并不知晓自身来历,仅听收养之人提过,在下祖籍正是南疆境,只是自幼随商队飘零在外,倒很少踏足故土。”
谢重珩客气地拱手还礼,浅笑道:“是在下失礼。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商人仍是拱手微笑,声嗓平静,没有丝毫不妥:“本不敢以贱名污公子之耳,劳公子垂询,不敢不答。在下江祁,江海之江,祈愿之祁。”
江祁,巫祁澈。两人名字里都带了个祁字,又接连两次遇上,也不知是不是他想得太多。谢重珩在心里默然念了一遍,客气道:“打扰了,兄台请便。”
他两步赶上凤不归,一起继续往酒楼行去。“高人”抬手微微拂开幂篱,以眼神询问他,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示意这番试探并没有任何收获。
此后,二人短时间内再未遇见那自称江祁的商人,也并未察觉出客栈里有什么问题。
试探过江祁的第二天傍晚,师徒俩再次一起去酒楼用晚膳,当伙计引着二人来到雅座门口时,另一个伙计领着个年轻公子也正巧先一步到达。
谢重珩抬眼略略一瞥,那公子身着雨过天青的大袖,身形俊雅如修竹,面容清秀,眉眼弯弯,不笑时也似含着三分笑意,令人一见便心生温雅亲切之感。
两个伙计颇为尴尬,吃吃道:“两位贵人,这……这……”
也这不出个所以然。虽说四方客栈也有寻常有钱人的消遣之处,但能进入雅座的人非富即贵,都是一掷千金的主,伙计们明显是两边都不想得罪,要他们自己解决的意思了。
谢重珩便微笑着略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回头道:“师尊,既然是这位公子先到一步,我们就换个房间,行吗?”
凤不归容色实在过于引人瞩目,照常戴了幂篱,一身皓雪衣衫,朱锦绲边的白色宽腰带,外罩银丝暗绣水纹的素白大氅,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不紧不慢随在“徒弟”身后。
雪白幂篱轻轻一点,他那把珠落玉盘似的声音随即传来:“好。”
那公子温和地笑了起来,春风一般,既不显得太热情,也不显得多生疏。雅间门口廊上的花开得正好,鲜妍柔美,然而他这清浅一笑,却令满廊的花都失了颜色。
他拱手为礼,嗓音润如春雨:“在下乔夜,南有乔木之乔,长夜未央之夜①。承蒙贵师徒相让,相逢即是有缘,在下一见贵师徒,便觉心折不已,若不嫌弃,不如由在下做东,共进一餐?”
这一出实在来得突然,谢重珩也微笑着一拱手,道:“公子抬爱,在下宋时安。只是我师徒今日已先约了人在此相聚,只能先谢过公子美意了。期待他日有缘,我与师尊能同公子一叙,不胜荣幸。”
那自称乔夜的公子露出些恰到好处的遗憾之色,温声道:“如此,在下便不搅扰了。”
他再一拱手,伙计引着他进了武陵溪,谢重珩与凤不归则脱了靴,在一墙之隔的邀月阁落座。
其时大昭虽有椅有凳,但有档次的场合依然沿用传统的席地跪坐方式。按理说凤不归应该是在墨漆进入往生域后点血入骨方才成型,此前并没有离开过,居然也将大昭的礼仪学得分毫不差,虽意态散漫,犹能看出永安世家嫡系正式宴会时标准跪坐姿势的影子。
谢重珩一眼瞥见,不免心里称奇。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此人对于他的计划关系重大,墨漆提前训导过也未可知。
菜式上齐,伙计便落下门口的密帘,却按照贵客的吩咐,并未掩门。
果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高端场所,就连这密帘都设计得颇为精妙,从门内往外看,外间情形尽收眼底;然而从外向内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高人”摘下幂篱,起身换到谢重珩身边,抓着他的手轻轻写了两个字:“如何?”
心知他问的是刚才的事,青年也侧身贴近,回了几个字:“深藏不露。”
那乔夜公子一副温雅柔和之相,离得近了也并不会让人察觉出多么强大的灵力和威压,若非确实修为平平,就是有意收敛。
大昭如今虽不尚武,但世道不宁已久,多少有些底蕴和眼界的家族,都不会让族中子弟荒废修习。有背景却没有修为,除非确实身体有重疾或者十足就是个纨绔。
乔夜两种都不像,所以谢重珩更偏向于此人是有意藏拙。果真如此,连他也难以察觉其修为深浅,那此人灵力必定极强悍。记忆中他所接触过的大昭之人,除了六族掌执与朝中几位大将,几乎很难再找出与之匹敌者。倘若正面对上,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此等人物居然现身这个海边港城,看着也不像来了很久的样子,若说没有原因,只怕难以令人信服。事实上,最初听到这个名字,他心里就倏忽滑过一点诡异的似是而非的熟悉之感,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相似的。
只是无论他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究竟有什么问题。
两人便再无多余的动作,以免被隔壁的人发现异常。因着江祁,谢重珩心里本就压着事,此时又见了这位乔夜公子,直觉此次抚星城之行危机重重,不会顺利。
沉默地吃到一半,对门的某个客人似乎扯出了一个众人都十分感兴趣的话题,声嗓压得低,却难掩熊熊八卦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诗经·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从这里开始要慢慢引入六族的人和事了,人物会越来越多,
有的属于次抛型,有的属于打酱油型,有的属于需要时就诈尸不需要就雪藏型……
但基本上会尽量给每个人都安排一个结局。
只是,可能,线索会拖得有点长……
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