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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抚星之线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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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热血少年、天之骄子又如何能想到,区区二三十年后,曾经梦想随同父兄一起辅佐帝王、重铸大昭辉煌的,最终死于昭明帝猜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生生杖毙于朝堂之上;打算返回家族故地镇守一方、护卫家国的,最终起兵反叛,成为满手血腥、屠尽全城的恶魔;想要带兵出征、收服周围作乱已久的敌国的,最终隐姓埋名,远避他乡……

散学之时,谢重珩无视侍者的提醒,兀自在座位上呆滞地望着众人嬉闹着陆续离去。

于千年后来自往生域的谢七而言,夫子、课业、典籍、同窗……能冻掉鼻子的隆冬时节内里却依然温暖如春的课室、只需潜心向学而不必时刻紧绷神识以免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被残杀的安稳生活、怡然从书册中领悟传承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璀璨耀目如星辰的先贤大能们的智慧与思想……这些眼下司空见惯的一切,是在炼狱般的往生域挣扎求生的人连想都不敢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四年的学宫时光如此短暂,又如此美妙,他冷眼旁观着他们不算苦恼的苦恼,尚且相对简单纯粹的少年心性,豪言壮语,意气风发,于重重重压之下,无端觉出点安宁静好的意味。

只是那些本就不该属于他。自今日起,他所渴求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镜花水月般的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人都走光了,谢重珩才慢吞吞起身。

彷如梦境的过往像是被投掷了碎石的湖面般荡漾开来,随着不属于他的神识渐渐抽离,对他记忆的查探止步于此。

“如何?你看巫祁澈是不是我们在这里遇见的江祁?”青年挣扎在即将睡着的边缘,迷糊得厉害,声嗓带着些浓重的鼻音,却依然倔强地问出了想问的。

凤不归看了会他不太清醒的模样,拖着嗓音道:“确实很像,我也不确定。”

彻底陷入沉睡之前短暂的昏乱中,谢重珩想,这个幽影也许冷血无情,也许不择手段,但对于他,终究算得上君子,不曾辜负他的信任。

纤白长指从他额间移开,无意识地顺着他英挺的剑眉一点点抚过,细细描摹着他俊朗的面容,素衫雪发的妖孽想起方才感知到的,他深藏于心的对学宫对学业的不舍和渴求。

永安学宫是整个大昭最顶级的学府,汇聚了最有才学的贤士大儒。如果没有这场事,谢重珩本该按照他正常的人生轨迹,在此潜心向学,在位居六族之首的家族和学宫双重培养下,成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昭栋梁。

可惜他成了谢七,宋时安。

谢七的记忆中,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最好的求学岁月,最适合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年华,从前力压整个永安权贵圈同辈子弟的少年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计划装成痴傻之人,一装就是整整四年。所有他想学的,他该学的,都在他成为谢七的一天戛然而止。

千年后的孤魂野鬼谢七对这些渴求更甚,然而身处其中,却只能做个局外人,犹如沙漠中断了水的旅人望着海市蜃楼的绿洲,无论眼前所见有多美好,终归连一丝一毫都得不到。

他在这段回忆里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耻的偷窃占据者。但他并不知道,那些本就该属于他。

从前在往生域中,刚刚开堂讲学教化幽影时,谢重珩有时会在连睡觉的时间都少得可怜的忙碌中抽出片刻,随意在军营附近的学堂外面静静地站上一小会,看着听着,偶尔露出一霎时的茫然和怀念,像是记起了从前,又立刻强迫自己将思绪打断。

最后踏出学宫的一刻起,他就终身再也没有进入的资格。想来他心里亦是有不甘的。只是相处百年,他从不言说罢了。

无意识地将他微微往怀里拢了拢,凤不归垂眸看了他一会,转而思索起回忆中所见之人。

诚如谢重珩所言,少年巫祁澈同他们如今见到的江祁虽略有不同,但仍可想见,两人同一个时期的形貌乃至内在气度应当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难怪他会一眼认定这人就是他当年不太对付的同窗。

人的相似有两种,一种是皮肉相似,一种是骨相相似。许多人常常说的气质、感觉,其实也可归结为骨相的一种。若仅仅是表面的像倒也罢了,但以他常年同枯骨接触的经验看,这两人分明连骨相都相差无几。

世间倒确实有术法,能将两个人的骨相雕琢、塑造成几乎一样,进而让两人容色神态都极为接近。巫氏既然精擅蛊咒召唤之术,想来对这类术法并不陌生,因此无论江祁是不是巫祁澈,这两人必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只是他尚且想不明白,巫氏将这个与嫡子有莫大关联的子弟放到外面做了个卑贱的商人,有什么意图。

此后一连数日,并无异常。四方客栈中丝竹盈耳,珍馐美馔,一派太平奢华,仿佛左海的死和所有的猜测都不过是他们的疑心生出的暗鬼。

两人每日各忙各的,谢重珩在抚星城中寻找不易引人注意又适合构画传送阵的据点,凤不归则留在客栈中寻找可疑之人,重点监察江祁和乔夜。

但一番查探下来,江祁仿佛就是个家底殷实的普通年轻商人,也不知是在等人还是什么,深居简出,几乎不去销金的地方凑热闹;乔夜却像是自己偷偷从家里出来游玩的,整日只是呆在客栈,或去茶楼品茶听书,或去乐楼小酌赏曲,并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这日谢重珩不动声色,极其随意地转了一大圈,似乎单纯是出来闲逛,直逛到临近抚星港之处。

近两年因尾鬼攻伐灵尘境沿线,那头的生意几乎断绝,只剩来往于碧血境海岸的少量船只,港口极是冷清,没什么人。

从一出门就有人盯梢,但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无人出手。看看已将傍晚,他也懒得陪他们耗着,准备回四方客栈。

不想转角处斜刺里冲出个半大小子,饶是谢重珩反应极快地侧身一躲,那人仍是擦着撞了他一下,脚下丝毫不停,飞快地跑了。

腰上的一块玉佩被人摸走,但这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他心里好笑,闪身跟着追过去,须臾追到一间民房附近,却见那小子猛地反手朝他掷出点什么,几下晃不见了。

他不敢直接伸手,而是化出碎空刀一挡,只听极微弱地“叮”一声,一只通体血红、长着翅膀的肉虫子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坚硬如铁,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用刀尖将那虫子挑起,谢重珩微微眯起眼睫,杏眼中神色莫测。

纤白指掌捏着根细长银针,将那虫子拨弄了几下,凤不归又施展修为查探一番,慢吞吞地道:“我们的幽影正是死于这种蛊虫。但此物只能用一次,这只已经杀过人,是从死人身上起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被它杀的是谁。你从哪弄来的?”

谢重珩笑道:“别人送的。”将此前的事简单讲了。

那地方人都没几个,真靠行窃为生的空空儿们又岂会在那里晃荡?无非引他注意,将这线索抛给他罢了,甚至做得半点不加掩饰。

凤不归拖着嗓音道:“正好,我也有点发现。江祁说是四海为家的商人,却成日呆在客栈里,也不跟谁谈事,也不买卖货物。”

“至于那乔夜公子么,就更有意思了,似乎总喜欢听人谈论各种事情,民间传言,贵胄秘辛,朝堂争端,政事要闻,简直来者不拒,尤其对碧血宁氏感兴趣,总在有人讨论宁氏的时候出现,安静地听一耳朵。”

他随手扔了银针,起身戴上幂篱,纤白长指抓着他的手腕,似乎很有几分兴致:“我们先去喝杯茶,听听书,旁的事回来再说。”

谢重珩看看窗外,天都快黑了,二人还没吃饭,喝哪门子的茶?但他知道凤不归必然有自己的用意,也就继续在外人面前当他的忠心听话的好徒弟。

说书先生在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一段爱恨情仇,这个点茶楼的客人不多,楼上楼下也不过稀疏几桌而已。“师徒”两人在二楼寻了个安静位置,点了壶留花千叶白。

凤不归摘了幂篱,特意嘱咐伙计换套全新的素底白玉茶具。

伙计方去,突听旁边有个润如春雨的嗓音含笑道:“留花色泽如火,配素底白玉茶具,既显茶汤之艳丽,又衬白玉之温润,当真妙极。贵师徒好品味。”

谢重珩微笑着起身,拱手为礼:“原来是乔夜公子,恕在下失礼,不曾注意。公子谬赞,若不嫌弃,何妨同桌共饮?”

凤不归不疾不徐地长身而起,抬眸看过去,唇角弯出点疏淡笑意,袍袖拂动,伸手一引,道了声:“乔公子,请。”

他一身皓雪衣衫,换了条浅春水碧的宽腰带,外罩银月白的素色大氅,更显得腰身细韧,风华无双,刻意收敛了那副天生的妖孽做派时,倒果然一副十足的隐士高人风范。

乔夜一转眼望见他的面容,竟不自觉地呆了一小会,回过神来,方才整理好表情,重新微笑道:“是在下无礼,搅扰了贵师徒的清静。”

“在下初见贵师徒,便觉得是三生之幸,心怀亲近之意,又恐多有冒犯。今日得见先生真容,惊为天人,失态了。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原本独自在旁边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僻静之处品茶听书,当下命伙计将茶水搬过来。

师徒二人的留花千叶白上来,谢重珩斟上两杯,先伺候了一杯给“师尊”,微笑道:“乔公子原是点的留花金毫,可见你我合该有缘。”

他苦苦思索了几日,明明他此前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乔姓人氏,最初听闻乔夜之名时,那种诡异的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到底来自哪里,却始终不得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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