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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飞星之帝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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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日日端坐御座,受百官朝拜万民叩首,生母却被六族一句话就幽禁在佛堂,自生自灭,无人过问,任凭一群没有根的贱奴昼夜欺|辱凌虐,苦苦煎熬多年至死。而她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是现任帝王的母妃,本该是大昭的太后,是整个天龙大地乃至龙渊时空最尊贵的女人。

她身在无间炼狱,忍耐着所有不堪,咬牙撑到最后一刻,或许是被看得太紧,没有自尽的机会,但更或许,是有人以幼帝相威胁,让她根本不敢死。

太后的尸身被装殓抬出的当晚,佛堂走水,连同里面的所有人一起彻底焚成一堆灰烬,掩盖了曾经在里面发生过的一切罪恶。她停灵落葬的那段时间,他们甚至不敢让昭仁惠帝见生母最后一面,他都不能想象,她最后被凌虐成了什么模样。

多年后的凤北宸思及此事,不无恶意地想,六族虽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此处理,也许终归还是心虚,还是有所畏惧:畏惧天道,畏惧报应,畏惧——被她的儿子知晓。

昭仁惠帝虽从未有跟生母相处的任何记忆,也无所谓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母子连心,血脉亲情割舍不了,天理人伦割舍不了。日后的每一天,只要一想起当年所见的场景,想起那双流泪的眼睛,甚至只要一听见“母亲”这个词,都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狠狠地反复扇他的耳光。

这岂是天下为人子者所能忍受的耻辱和愤慨?她虽不是六族亲手所杀,却是因他们而死,何况死得如此之屈辱悲惨!被践踏的不止是他的脸面,是先帝的脸面,更是凤氏一朝所有帝王的脸面。但他至今连为她昭雪沉冤都做不到,甚至无法将此事公之于众。

细究起来,就连先帝的暴病身亡也许都大有文章。虽说当年的太医院因此获罪,斩了一大群人,早已死无对证,然而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压下去。

但凤北宸隐藏得很好,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知道当年的事,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心里疯狂滋长的恨意和日渐扭曲的性情。至于那些贱奴究竟是受了宫中先帝所纳的六族嫔妃指使,还是单纯因着他的生母无所倚仗而肆意妄为,都不重要了。所有的账,必然要落在六族为首的世家头上。

关于他的帝号“仁惠”二字,幼时不懂,几乎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盼他做个仁爱之君。后来某次宫宴独处时,唯一一个跟世家关系不那么紧密的低阶文臣酒后深深看着他,低声告诉他,克己复礼、贵贤亲亲曰仁,柔质慈民、爱民好与曰惠。

片刻后,那文臣被寻来的同僚拉走继续饮宴,年幼的昭仁惠帝自此再未见过他。次日一早,却有一册卷宗放在了帝王的御案上,言说他当夜酒醉归家,不慎打翻了烛台,满门三十余口,无人生还,有司推究省察,证据确凿。

昨晚后半夜的事,清晨就已结案传到御前,字字句句,黑白分明,是炫耀,更是警告。再大些时,他才知道当年那低阶文臣看他的眼神是什么。

是怜悯和同情。仁惠二字背后全是不加掩饰的野心和贪婪,要他这个占据了龙渊时空最广阔疆域的大昭王朝的统治者,约束自身,任用“贤能”,温和柔善,宽容大度,做一个徒有所谓“美德”,实则庸碌无为、如先帝一般容易被拿捏的傀儡。

然而世家的无耻和欲|望又岂止这些?自少年至弱冠的数年间,年轻的昭仁惠帝曾不止一次察觉臣属间私下流传一个说法:帝王年纪渐长,容易生出旁的心思,难免被有心人利用,离间与六族的关系,保不齐重臣们要考虑从宗亲里选一个合适的孩童,承继帝王的朱雀血脉和大昭江山。

他们终归是无法放心。

那些艰难到堪称漫长的年岁,没有任何人知道凤北宸是怎样一点一点熬过来的:时刻心惊胆战地忧惧会不会被他人取代,却还要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清楚的模样;身边的宫女内宦换得比走马灯还勤,就算有人明目张胆地行刺他都无从查起;喝一杯茶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下一刻的太阳;每一次困倦到极致不得不合眼,也许就永远没有再度睁开的机会……

自此,宗亲二字如同仁惠、如同六族、如同那年那日的佛堂一样,在他心里烙刻下了耻辱而危险的印记。无论是身为人子的仇恨,还是身为帝王的尊严,都不容许他随波逐流下去。

对于一个真正的帝王而言,这天下岂有可以共享之物?权柄更是如此。只有大权在握、唯我独尊,才能不受任何人挟制。所以他不甘心,他要争,争权柄,争性命,争掌控自己命运的机会,更争掌控他人一切的机会。

虽说有天绝道中枢暗中谋划相助,但从世家把持的朝堂上一点点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何其艰难,亲政之路何其漫长、坎坷?昭仁惠帝从残酷而狠绝的斗争中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淌着血河步步杀出来,等到终于砸碎了头上的屈辱称呼,变更帝号为“明”,稍稍坐稳御座,却发现眼前云雾消散,面对的是个沉淀了几千年的烂摊子。

那种上一刻以为登升仙境、下一瞬发现跌进深渊的失落和无望,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体会。

孤身行走在这条巅峰的绝路上,每走一步都是万劫不复。当初少年凤九亭的倾力付出和一腔几乎要从眼瞳中溢出的真挚爱慕便显得极其珍贵,不是没有打动过他,否则他当年不至于荒唐到对自己的侄子生出违背天理人伦的念想,以他的心性和城府,竟也会浓烈到私下相处时,哪怕极力克制,也难以完全掩饰。

然而帝王心术,绝不能被任何东西所左右,非止仁义道德,还有感情真心。于他这样经历的人而言,长期放任一个人关系亲密的人跟随左右,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底线。他不介意多豢养一只金丝雀,但绝不能在枕边放一只鹰。

昭明帝从贤亲王犹自紧握的手中徐缓而决绝地抽出衣袖,直起身,似乎晃了晃,又竭力稳住。

也许终归是曾经心动过的人,甚至也许是唯一令这个暴虐刚愎的帝王心动过的人,那一瞬间,他眼中泄出了些微的茫然、空洞,仿佛还有一点痛苦。但只刹那,那些情绪尽皆被乌云般翻涌而上的阴狠、鸷戾吞噬殆尽。

处置完贤亲王,昭明帝不疾不徐行到大司乐身边,伸手抚上他沾染了血迹的脖颈,却仿佛全然忽略了谢重珩的存在。

周围的厮杀早已平息,贤亲王的死士全军覆没,陆锦袖领着人马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黑衣青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无需急于一时。

大司乐前半夜本就连续遭遇波折,伤了心脉直至呕血不止,如今双臂俱废,左肩更是被刀锋洞穿,内外皆损,是此生从未受过的重伤,眼下只觉全身痛如刀剐,冷如冰封,稍显纤细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一双桃花美目紧阖,气若游丝,嗓音也细弱如丝:“妾自知死罪,帝君若要将妾就地正法,只求帝君直接动手,不要说出来。”

昭明帝用那只方才捏碎了贤亲王脖颈的手摩挲着他的咽喉,像是在考虑怎么了结他,过了会方才开口,嗓音一如既往地阴鸷:“爱妃替朕挡过刀,想来也不是贤亲王那一类人,何罪之有?”

大司乐颤抖得厉害,牙关咯咯作响,却只道:“妾不是他。”更多的表忠诚的话,他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等待裁决的时间似乎极其漫长,又似乎只有一刹那。昭明帝细细打量了他一会,那只手终于从他脖颈上移开,亲自将他扶起来,交给陆锦袖带来的医师。

直到此时,大司乐的眼泪才敢流下,喉咙里逸出压抑不住的哽咽。

无论是赌昭明帝有没有后手,还是赌刚刚遭遇昔日爱人背叛的帝王会不会放过他,他都赌赢了。大劫消弭,岂能不喜极而泣。

只听帝王淡淡道:“拿下。”兵戈铁甲之声哗然而起,无需言明,陆锦袖亲自带了一小队兵士,直奔场中唯一一个外人而去。

眼前阵阵发黑,浑浑噩噩间,谢重珩勉强运转修为,几乎是凭着本能挥刀相抗。竭力相拼之下,兵士竟被他伤了几个。

陆锦袖长槊一挑,直接挑飞了他的刀,又闪电般扎进他大腿。

谢重珩行动迟滞闪避不及,撑起精力强忍着剧痛踉跄退开,将自己从长槊的钉刺下解脱出来,咬牙聚集全部修为运起自爆的功法,灵力骤起。

就在这时,一个本来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熟悉的嗓音急促喘息着道:“别动,交给我。”

话音传来的一刹那,眼前倏忽垂下一片素白,仿佛蓦地陷入了浓稠的迷雾中。身后紧紧贴上一副瘦削的胸膛,一条手臂稳稳圈住了他。

厮杀许久,失血过多,谢重珩早已力竭,全仗着强悍的毅力才支撑到现在,突然遇到一个足够强大又值得信任的人,绷紧的弦一松,那口气就无论如何也再提不起来了。

他几乎是瞬间就软了,连站都站不住,全身重量都不受控制地倒在身后人的怀里,意识也开始模糊。

素白袍袖一直遮着他的面容,什么也看不清,不知凤不归是如何带他脱出重围的,更不知要将他带到哪里去,实则他也确实没有精力再关注旁的人和事。

耳畔呼啸的风声中,他勉力蠕动着惨白的嘴唇,游魂般微弱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被传送到长宁府至今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如此短暂的时间,从行宫附近的商徵客栈越过三千里飞星原,精准找到他,这根本不是凡人能想象的事。哪怕这个幽影手段非凡,也太过离奇了些。

凤不归撕裂虚空全速赶来的路上尚且还能勉强忍耐,眼下看他这副仅仅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的样子,一身的血甚至透过白袍浸染了他的皮|肉,心里骤然炸开无边业火。

竭尽全力只差一点就能成功,却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是什么滋味?

明明他都已经看到他了,却只错开一个眨眼的时间,他就在他眼前自爆了,是要将躯体炸成一滩泥泞、令人完全看不出那里曾经是个人的狠绝。他差点没来得及。

有那么一小会,他连呼吸都停滞了。直到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和心跳,他才惊觉他的手都在发抖。

抚星城中他已在他面前死过一次,但这次若是他稍稍晚了一刹那,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再救得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昭明帝:不在沉默中变坏,就在沉默中B/T。

忘了提一嘴,本文中所有角色的称号,武定君、仁惠、明等等,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都依据《谥法》释义。死人的给活人用,呃,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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