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对着阳光，颓着脊背，样子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裸露出的皮肤已被飞沙和荆棘磨的血肉模糊，正狰狞地叫嚣着不平，曾经细腻白皙的脸蛋此刻也已经被血污涂脏，不复往日清明。
李不徇用雪舞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沉落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是一团的迷茫，无感情的对着他发呆，见他那黑发不羁地翘着，若清水池中心一抹荡开的墨。掠过的几缕风偶然拂过，柔和了他的鬓角，那情丝温柔的紧，似是这天地，终是怜悯地想起他还是个少年一样。
李不徇不自觉地轻颤着睫毛，感受着山涧的清风赠予给他的清凉，意识朦胧间，灵魂仿佛幻化成一阵风飞走了，却又在恍然中若这地下的尘土一般沉重地跌了下来。
他不无沮丧地睁开了被阳光晃疼的双眼，余光流转间瞥到了那只惹眼的红狐——此时它正一脸依恋地靠在离他脚边不远的地方打着盹。
它仍是将身子蜷成一个小团，慵懒半阖着双眼，举止投足间皆是不知疾苦的悠闲。
李不徇不忍将他赶走，只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狐狸感受到这小小的触动，警觉地支棱起耳朵，两道寒光幽幽地向他射了过来。
李不徇心里有些好笑，他知道这狐狸是在看着他呢。这样想着，目光又不由得重新落回了那只狐狸身上。这狐狸看上去年岁并不大，长得比一般的狐狸要小。它浑身火红，全身都被锃亮的毛发覆盖着，于其间甚至隐约能看到闪烁着的碎星。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不同于一般俗物的特点——眸子很亮。
他在心里回味着当初撞进它的视线里的感觉，有些害怕、惊恐，甚至还有一丝绝望，那股绝对强大的力量，无色无味，甚至是清澈的，在渗透到他心里之前，就已经被直觉所感知到，进而令他想退缩。
他目不转睛地和那只狐狸对视，透过它的眸子，重新审视着存在于那里的自己。
落魄，弱小。
真恶心。他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阿徇，天已经亮透了啊。”阿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硬生生地挤进他的脑子里。李不徇将视线收回，抬头望天，天空湛蓝无云，太阳竟已高悬到头顶上了。
他心下一紧，竟然都这个时候了，如果路上再耽搁些，到青瓦房时指不定要多黑，如果那样，恐怕又要遇险。
“再挑些完好的果子，咱们这就上路了。”李不徇转头对着阿苏说。待阿苏跑进山洞里收掇后，他又将将视线飘回狐狸身上。
它仍然在望着他，眼底仍是空若无所依。
李不徇感觉喉咙一阵发紧，他紧张地用手去摩挲着雪舞，思想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至于你，你要跟着我吗？”他终于琢磨出一个答案，而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一只手握着雪舞支撑着身体，一只手向狐狸伸去。
狐狸的瞳孔有些放大，而后没有犹豫的，就将毛茸茸的脸放在了他的手上。
“反正你也能自己找果子吃，也没问题吧。”他嘀嘀咕咕地揉了揉狐狸的脑袋。
准备完毕后，他们便即刻上路了。起初李豫还不信那狐狸是跟着他们的，直到李不徇大叫着“出来，出来”而后那狐狸真从树后不情愿地走出，从那之后，他们丧了至亲的悲痛氛围便被稍微冲淡了一点。一路上，三个孩子唱着不着调的歌，和一只狐狸一同向着地平线升起的方向，稳稳地前进着。
那时候，讲真的，他们是快乐的，当然，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料之中的变故的话。
当他们走到一架简陋的木桥的时候，已经能够远远地望见成荫的树木了。在这里出现了和大漠明显的标记——水源。
一见到水，李不徇立刻觉得渴的不行，奇怪，明明这一天一夜即使累也没有这么想喝。阿苏也走了过来，用手轻拂了几下水面，于涟漪潋滟中取一捧净水，小口地酌了一下。她喝的很开心，直直地捧着水走向了李豫“阿豫，来喝水，这水是甜的呢。”
李豫一言不发，只坐在石头上低头鼓弄着不知道从何处折来的树枝，正认真地制作着什么。
阿苏凑过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不焦躁，索性大大咧咧地坐在他的身边，用衣襟沾着水轻轻地替他擦着伤口。
李豫疼地直皱眉，他下意识地拒绝，可往旁边躲一下被阿苏拽过来一次，最后也索性鼓着小脸不再挣扎了。
李不徇用清水抹了把脸，清凉的河水碰到他的脸的时候，他只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这些伤大概会在心里刻一辈子吧，他暗暗地想。
再一抬头时，只觉得四野墨绿空旷，饱含生机，触目间，却未见那抹火红。李不徇揉了揉眼睛，四处张望着，甚至又叫了几声“出来”，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风声，寂寥的风声，夹有马蹄声的踢踏音。
等等，马蹄声？
他的眸光骤然凛冽了起来，屏住呼吸去辨认那声音的来源，不在桥上，不在大漠……
他猛地回头，是在林中！
可是哪里来得及，在他尚未能够发出一声呼喊之前，就已经被来人一把捞起，掠到马上。他想要拍打挣扎，可是马上的人却将他死死按住，剧烈的颠簸瞬间像暴风一般压的他喘不上气，又加上一天一夜的跋涉，让他竟在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
意识迷离间，他好像隐约看到那人是一个头戴着麻袋的怪人，一杆烟枪穿过麻袋伸了出来，弥漫着烟雾，他头上面飘着那人吐出来的一句:“孙儿，便来好生修养吧。”
李不徇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之后。
他是被活活呛醒的。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确认自己在哪，很明显，这里不是寻常人家，陈设是兽皮犬牙一类，还有面招风的麻袋被当成旗挂着，桌上摆的是肥到流油的肉块，旁有两坛子酒，一盘烧鸡，还有一个在皱着眉头抽烟的老头。
老头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朝李不徇脸上吐了一口烟。李不徇被呛的直咳到把伤口抻裂了才停止。
老头把烟随手放到一边，有些严肃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审视一个商品的价值。
透过烟雾，李不徇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想要杀了我吗？”
老头将干瘪的嘴撇地很夸张，他将双手叠到脑后：“我知道你爹死了，你来投奔我了，寄人篱下，口气还那么狂。”
李不徇的脸色一变，他捂着伤口问他：“你是李舜？”
老头笑笑，随手指了指那面麻袋旗，“土匪李氏，当今世道的执行官。”
李不徇倒是没有被他这正经又滑稽调子所逗笑，他望着那面麻袋旗，心里将那个想法从头到尾地斟酌了一遍。
而后他耐着伤口的撕痛，伏身跪在那老头面前，动作是他在心底演练无数遍的，他哑着嗓子郑重地说：“请教我本事，我要替父报仇。”
“不错啊，你爹没看错你。”老头目光定在李不徇的雪舞上，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我会刻苦练习的，只要能亲手杀掉那些伪军。”李不徇咬紧牙关恶狠狠道。
老头点点头，他带着满意的表情对李不徇说：“吾孙儿容貌德行甚是不俗，且去看看你的同胞，而后过来练功便是。”
李不徇提刀起身，踏出门去寻阿苏李豫，本以为又要一顿好找，却在不远处发现那二人竟在烤东西吃。
这李舜之宅像个无边的大宝库，四处充满着野性，甚至连渠水都拢了进来，想来那青瓦房之类，不过是个掩饰尔尔，如今已有庇护靠山，复仇之事也有了眉目，他们都默契地保持着氛围，乐得于用这半天的清净来养精蓄锐。
见李不徇走来，李豫不急不忙地从小笼里取出一条落网的鱼，递给阿苏串烤后，才与他搭话：
“哥，你喜欢那只狐狸吗？”
李不徇那时正将手放在额上张望，极力地试图寻找到那只狐狸，本来没找到它的身影，是有点沮丧的。闻此言，他倒是将手放下，转而摸起下巴认真地思索起来。
阿苏原来在享用一份烤鱼，此时也睁大了双眼看向李不徇。
李不徇被看的发毛，小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摆了摆手说：“没有的事，就是觉得它挺好的。”
李豫悠然道：“是吗？我还以为你透过它的皮囊看到了什么呢。”
李不徇被噎了这一下，脸上顿时燥热了起来，内心磕磕绊绊地胡思乱想道，不是，都是变态吧，那可是一只狐狸哎。
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下，继而说：“它救了咱们，而且本来就说好一起走，当然有些在意。”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还以为你睡了三天是为了想它呢。
李豫不再说话，他浑身是伤，说那么几句话已经让他疼了起来，他别过脸，只淡淡地凝视着水面上翻涌的波纹。
阿苏吹了吹烤鱼，递给他吃。
李豫却抿了抿唇，别过头去，并没有接过。
阿苏笑盈盈地一把将烤鱼放到他的手里，继而在他耳边低声说：“阿豫弟弟要长大还早着呢。”
李豫微微颔首，眸子幽深地望着阿苏。少女乐得轻快，倒不似少年假正经的严肃。
在李豫吃着烤鱼之时，李不徇正了正神色，而后慨然长叹道：“以后我学了本领，也不杀狐狸。”
仿佛指尖还残留着狐狸毛发的温度一般，他的心头骤然一片滚烫。
“为什么，天下狐狸那样多呢。”
“怕误伤啊，万一那些狐狸认识它呢？”
“认识又能怎样？又不是它。”
“可是它们万一说我的坏话怎么办？”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吧！”
“万一呢，万一！那我不就和它对立啦。”
“它都抛弃你啦。”
“它可能只是有事。”
“笨蛋。”
李不徇笑着笑着，却拿着烤鱼走到了一块石头处。他看出来这块覆有苔痕的黑色石头是父母的碑。他吸了吸鼻子，转而坐在了碑前。他手握烤鱼靠在父母的衣冠冢上，眸中盈满了泪水。那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咸不淡，只是眼干，只是空虚，只是想哭，只是觉得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该有多好。
只是永远不会再见了。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恶狠狠地撕下一块烤鱼。
爹，你希望我能有梦想。我现在只想把那些害你的人都给你送过去，让他们供你在下面差遣，让他们帮你干活，你坐享清福。
嚼着嚼着，他被自己所想的景象给逗笑，便急忙拍了怕自己的脸。
娘，你想让我乐观，我也能开心，只是，一想到不能告诉你，我就想哭。
他挎着脸，抹了抹眼泪。
不过你也让我坚强，男子汉不能老哭。
想着明明前些天爹娘还和他呆在一起，如今竟然已经不在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切，迷糊间竟流着泪抱着石碑而睡。
进入梦乡前，他又想起来那只狐狸。
不为别的，等我成功找到你，我一定会向你证明，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那个少年李不徇，已经死了！
他心里描摹着天上那轮缺了一半的月亮，暗暗发誓着。
天边缓缓游过一层浮云，为他遥遥地盖上了薄薄的被子。
晚安，异梦人……
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是正文啦，正式开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