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芷出走,直到入夜林家才发现端倪。
嬷嬷去收她今日手抄,窗纸黑暗没有透出灯光,门从内里锁起,敲门半天也没有反应。嬷嬷问起时,丫鬟如实回答:“整个白天里面都是安静的。”
嬷嬷说:“你们可有送她饭食?”
丫鬟们纷纷摇头:“小姐昨日书抄不齐,奴婢们没有送饭。”
“莫不是饿晕过去了。”嬷嬷扫过面前的侍女,又看边上把守的侍卫,啧声疑惑,“今日是你们当值?”
那些人解释道:“原班吃坏了肚子,所以换成我们。”
嬷嬷觉得古怪,加重力道又拍几下门,依旧无人答应,她扬声让人把门破开。
屋内,床铺被褥隆起,嬷嬷快步上前伸手一掀,衣物包裹枕头安详躺在其中,后窗紧闭,她大手往前推,面前月色豁然开朗。她面色惊慌,急急忙忙将此事告诉林夫人。
林瑞旸正好在场,听完厉声道:“还不是你们照顾不周。”转头便问,“娘,她要是跑了,太子妃换谁来做?”
林夫人说:“慌什么,她有多大的本事跑到天边。现下赶紧派人去搜。”
未等他们找到林念芷,林家大门被人敲响,抄家的官兵声势浩大,宛如凉水倒入滚烫的油锅,林府瞬间炸开。
叫嚣、喧嚷的脚步声贯穿整个林府,对方来势汹汹,林瑞旸旧疾反复,一瘸一拐来书房门前,敲门道:“爹,管管那些狗奴才,多大的口气说要抄咱家!”
他唤了几遍。
浓烟从门户缝隙中缕缕渗出。
林瑞旸一惊,撞门而入:“爹!”
到处都是烧焦的书卷,火海中躺着一具毫无生机的躯体,火势已经蔓延到他身上,林瑞旸冷汗涔涔,手忙脚乱将人拖拽出来,自己衣上也沾上火星。
“爹!”林瑞旸悲痛欲绝,扑在那人半焦的身体上奋力哭嚎,“谁害的你!”
官兵将他与焦尸分开。
“侯爷,就是此处。”
几名捕快引路,洛听风快步走来。
林瑞旸疯了一般朝他挥拳叫嚣:“是你杀了我爹!”
拳停在半空,洛听风一脚将林瑞旸踹在石阶上,那人还待再起,边上两人将他摁住。
洛听风不理他疯嚎,半蹲下身将地上尸体翻过来,哪里还辨认得出身份。他目光闪过戾气,视线一一扫过人群:“灭火时谁见过他的脸。”
底下人面面相觑:“禀侯爷,见到时已经焦了。”
又一人说道:“侯爷,墙上有一面血书。”
洛听风进屋细看,墙上是一面认罪书,林渊崇写他如何懊悔,种种错事全是他一人所为,妻儿并不知情。他每日夜里辗转反侧,痛苦难眠,亦将这些年为国为民所办之事字字铿锵句句肺腑书写其上。“……跪谢圣恩。罪臣深知陛下仁义深厚,然臣误入歧途,辜负皇恩,愿以血书鸣悔,以死谢罪。”
林家家未抄完,血书之事不胫而走,转瞬传到皇帝耳边。天权帝神色动摇,深吸一口气,将问题抛给身边的心腹太监:“你怎么看。”
王公公察言观色:“长宁侯陈表林氏罪责无数,林大人自认贪墨,已自焚鸣罪,如今贪墨所得已尽数上缴国库。余下的通敌叛国之罪证据零星,盛氏灭族一案更是距今时间长久,是先帝时期就有的悬案。老奴不敢妄言。”
是啊,天权眯着眼睛,他也觉得蹊跷,他默默思索,倘若数罪并罚,林氏必将血流成河,他们是在逼他下令灭族,逼他成为一个暴君。林氏一倒,还有谁能制衡洛氏,难道他们真正目的不在林家,而在……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龙袍,顿时惊怒交加。
林氏一倒,洛氏一家独大,赵山岚如今也站在他们身后,若她尚有余力将从前那些势力整合,这是要助洛鸿川造反!
不行,万万不行,他必须早做打算。
“林相既已认罪,且以血书绝笔,朕感念其彻悟诚恳,免林氏一族死罪,改为流放。”暴君之名留不得,必须稳住人心,他左右踱步,又问,“最近京中情况如何。”
王公公道:“回陛下,据老奴所知,一切如常,百姓受真龙之气照拂,生活安泰,过年以来,城外流民亦已得到安抚,日日感恩于陛下。”
皇帝知晓他惯会溜须拍马,虽然听得舒坦,但不如林渊崇办事令人心底踏实。朝堂混乱,在他找到下一个林渊崇前,必须事事为自己把关,天权帝只得暂且丢去清闲做派,又问:“林相替朕安插在民间的探子何在。”
王公公说:“陛下召见,老奴这就去办。”
半日后,几个布衣装扮的探子跪在御前,一如往常避重就轻地回答几个问题。天权目光一凝,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刚刚说城中偶有乱象,详细说来。”
那人一愣,林氏倒台,他们身后没了支撑,又不敢说从前好话皆是编造,唯恐皇帝追究,治他们欺君之罪,便道:“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
“朕要你说!”
那人一慌,一股脑将琐事全说了,桥下路边每天发现几具冻僵的尸体,天干物燥常有民居失火,还有最近风头很盛的话本娘娘。
天权帝眯起双目,话本娘娘?这是什么东西,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如何压制洛家势力。
*
“明珠百颗,黄金千两。”舟舟敲打算盘,林家被抄后国库充裕,皇帝赏赐竟如此大方,另外还赏赐下一群俊俏护卫与美娇娘。
舟舟不屑地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药碗,喝完一大碗养生药茶,嘴里还是苦的,她嚼碎一粒蜜枣,果肉不甜,被药沾染的味道古怪,唇齿滋味酸涩难言,一想到这种日子还得持续三个月,舟舟忍不住皱起眉头。
一道人影将她视线挡住,洛听风问:“他们好看?”
舟舟咽下蜜枣:“好看。”
看谁不是看,她就喜欢好看的,身边人任挑一个都颇有姿色,不如改天办个选美,男□□胜者凑成一对,还送婚房。
舟舟念念有词:“我得磨炼一套捉奸的好本事。”
洛听风笑道:“好夫人,话说全整。”
舟舟说:“捉奸细的好本事,我瞧角落那几个最像。”
洛听风请教:“何以见得?”
“我自己悟出来的。”
皇帝赏赐的下人,可不就是光明正大往家里安插眼线。
“先晾他们一晾,看看态度。”舟舟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以你之见,我以话本娘娘之名行事是否过于张狂?”
盘中还剩三颗蜜枣,洛听风拿起一颗喂她:“不是一直如此。”
舟舟含住蜜枣,这回的甜。
“嗯。”大概是她杞人忧天,世间笔名五花八门,不是人人都如林念芷聪慧,凭借种种迹象就能断定她是话本娘娘。也多亏她之前藏得好,外界许多人仍信她胸无点墨,哪里有提笔写书的本事。
舟舟接二连三吃完蜜枣,抬头打量洛听风,他向来镇定,今日回到家却有些懈怠和蔫儿气。洛听风挂在她身上好重,时不时埋头在她脖子上蹭一蹭,他嘴上不说,原来也喜欢撒娇。
舟舟摸摸洛听风头发,家中果然还是需要一个成熟稳重又可靠的人,比如她。
舟舟在他背上轻拍,生疏地哄着:“莫急,终有一日能将他擒住。”
林氏一案磨人,皇帝身边必定还有林渊崇的眼线,起码曾经拿过林家好处,所以通风报信,双方合谋,在皇帝下令抄家那一刻已经想出金蝉脱壳的计谋。
他不服毒不上吊不割腕,偏偏对火情有独钟。
舟舟本还想说“我为你做主”,可这事她做不了主。
啊,好累,她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郡主,今时不同往日,她理应担起一些责任。舟舟没有三头六臂,单靠自己做不成事,她得用人,比如话本娘娘教的教徒。
那些人信奉的真是话本娘娘?必然不是,真正将他们聚集起来的到底还是心中志向。恰巧有个以此为号的话本娘娘教,恰巧有一堆志同道合的伙伴。也幸亏教名就是话本娘娘,愿意接受这个名字的大多心态宽和,十分令人省心。
舟舟令巧儿吩咐下去,让教徒帮忙留意四处动向。
集会结束,巧儿办得妥帖,但目前仍有一个问题,她为难地说:“郡主,我之前和您学了一些东西,勉强能看懂一些策论,听懂一些言语。可人一多,经常遇上晦涩难辨的词句,实在难懂。”
舟舟想起最近呈交上来的审核案卷,确实愈加繁琐:“既如此,我改任你为纳言祭司,平日负责上通下达。其他事不用管。”
巧儿欣喜:“多谢郡主,啊不,多谢教主。”
江篱和杜若还是左右护法。
舟舟思索片刻:“封阿浅为阅卷长老。”
巧儿说:“阿浅姑娘聪慧,看书写字也快。”
其实还有更快的,舟舟想起林念芷,但很快撇开杂念:“盛梧可在教中?”
巧儿摊开名单查阅,摇头:“没有。”
舟舟把他名字加上:“军师。”
拿了她的钱,替她做事,理所应当。
……
城内暂无林贼踪迹。
……
上元佳节,京城无夜,到处悬挂花灯,放眼望去姹紫嫣红耀眼一片。
放灯猜谜,恰好洗去正月间人情往来的乏闷。
舟舟与洛听风闲逛灯会,途经一家常来的糕点小铺,这时店里不做糕,只猜灯谜、卖元宵,店前人头攒动,热闹得紧。
舟舟拽了拽洛听风袖子:“就这家。”
洛听风笑说:“依你。店家,灯谜多少钱一猜。”
年轻的店家笑道:“街市上普通灯谜不用钱,集十个去花灯台换赏,我们自家的十文一猜。”
舟舟说:“比别家贵五文,猜中了奖也比别家丰盛吗?”
店家拍拍胸脯:“保证箭无虚发,大奖为花灯一盏,全凭二位运气啦。”
舟舟斗志昂扬,信誓旦旦地对洛听风道:“我天生运气好!”
于是连猜五道谜,赢来五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店内坐满了,路边棚下还有几张空桌,舟舟坐在其中一张桌前,热气拂过她一双好看的雾眸,眸中满是不解:怎会如此!
舟舟不甘:“再来。”
洛听风不着痕迹地扫过桌面的碗,一只手摁住她肩膀,沉声道:“换我。”
舟舟说:“你不行。”
她不信洛听风比自己运气好。
洛听风一意孤行,不多时,提回来一盏好看的莲花灯。
舟舟接过灯,满含敬意地朝他推去四碗元宵:“圆满顺遂。”
洛听风退回三碗:“多吃多福。”
舟舟猛摇头:“过犹不及。”
还是送出去吧。
街边人多,一个瘦小的身躯映入舟舟眼帘,是她在留客庄附近偶遇过的孩童,他眼睛大而明亮,好奇地打量每一处事物。身后跟着的夫妻应该是他爹娘。
舟舟碰了碰洛听风:“三碗送给他们,你让店家与他们说。”
三碗元宵放到另外一张空桌上,洛听风招来店中伙计,伙计办事利落,迎上路过的一家三口,对他们热情说道有人多赢了元宵,正寻合眼缘的路人送出,那家人颇为意外,街边烟火气足,他们犹豫一番后落座。
男孩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对爹娘说:“对面的姐姐我好像见过。”
他爹跟着看去:“那是贵夫人,你莫要惹事。”
他娘唏嘘说:“这种打扮的贵人也在路边吃饭呐。”
男孩道:“说不定寒窑也去。”
他爹娘笑骂:“又在说胡话。”
“是真的嘛。”
“快吃,不知元宵是谁送的,该给人道声谢。”
……
吃完元宵,二人继续逛。
舟舟看见喜欢的玩意儿就买,洛听风跟在边上提,偶遇熟人,舟舟又将刚买的东西往外送,她向来大方。
对面有来有回,一段路逛下来,舟舟怀里多了一堆零嘴与两本伪装严实的荤书。
前方一处摊位打着求运解签的招牌,摊主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从前倒卖天机的和尚成了红尘俗客,站在摊前问价。
老者道:“十文一签。”
盛梧说:“五文。”
老者吹胡子瞪眼:“天机不得砍价。”
盛梧要走,老者拦住他:“成成成。”
舟舟不会砍价,颇感新奇地快步上前捡漏:“五文给你。”
话音落下,洛听风抛出五枚铜板。
舟舟抱起签筒开始摇晃。
老者还呆着,掌心收了钱,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生意,总归是开张了。
这几人颇为亮眼,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人越聚越多。
签筒只留一个小孔,舟舟半天没摇出一支,纳闷:“怎么回事?”
“倒过来试试。”
不知谁出的主意,舟舟如他所言倒转签筒,落出一支空签。
老者心中一紧,没想到遗漏一支没有上色,面上泰然道:“空签无暇,命自谱之。”
舟舟闭眼称赞:“大师。”
人生奥义,果真玄妙,高深境界不是离经叛道的假和尚可以比拟的,主要是便宜。
舟舟心满意足,签筒递给洛听风:“你来。”
洛听风摇了支上吉,舟舟继续闭眼夸:“真大师。”
盛梧没有求签,停留片刻,转身去猜灯谜。
灯火辉煌,照夜如白。
后半夜城中出了几桩事故,那时舟舟已经回到家中进入梦乡,次日方才得知公主府也受到波及,府中夜间闯入大盗,致使她母亲受伤。
公主府守卫向来森严,舟舟毫无头绪,只知母亲臂上留有旧疾,早不能提枪与人对武,她心急如焚回家探望:“母亲伤到何处,母亲您……”
赵山岚气色如常,好端端在她眼前站着,舟舟睁大眼睛,语气由焦急转为疑惑:“没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