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郦犹豫片刻摇头否认：“似乎并非如此。”

姬焕先前与她当过半个练武搭子，觉得这人一根筋轴得很，加之上头有几位姐姐挑起族里诸事重担，因此嬴姥早先便怕她在别地吃亏，手把手教她防身。这一下让她找到练把式的乐趣来，年纪轻轻就已跟着司征抵御过几次外侵，有着不俗的表现，宣帝颐也对她委以重任令她于驻守扶桑边地做先锋哨骑。

姬焕料想她或许对宫里局势不会太过清晰，转头看了一眼姒兆，后者沉吟片刻道：“虽说我与琰王君不算相熟，但近日听得宫中内官奏报，似乎陛下与琰王君二人又生了争执。”

宣帝颐与妘琰二人不和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嬴郦没想到姒兆的手伸这么长已经将人插到内宫，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姒兆却并不放在心上。

“北邙山的事……”嬴郦有些迟疑，犹豫之后还是选择说了出口，“我很好奇，但是听闻长君子回来之后并不愿提及，所以不曾问询。”

姬焕客气道：“郦君唤我名就好，姒兆平日里一向叫我阿焕的。”

嬴郦见她态度十分坚持便顺水推舟：“焕君在北地是否遇到什么困难？听说先前流放到北地的人，多半都不能全身而退，一来北邙山险要，二来那边穷山恶水恐怕有人不好相与。”

北邙山……姬焕微微晃了晃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提及。

“我回王城之后，一直想面见宣帝，就是为了禀报北地人情，只是种种原因未能见面，实在可惜。”姬焕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她与宣帝的私仇归私仇，北地与晷景将来会是什么走向，她不敢贸然犯险，“有一部分可借旁人转述的，我已交付兆君，但还有一部分我认为旁观者恐有疑问，若非我亲口述说，不能达到我的本意。”

姒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嬴郦一怔，皱着眉努力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焕君言下之意是——北地有些晷景众人理解不了的风俗？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毕竟是出了名的不毛之地，言行举止较晷景有所不同，是可以想见的。”

姬焕摇头：“郦君若这么一想，那就将北地想得简单了。只一点那北邙附近的确荒草千里，能在那里存活下来的人就一定不是良善之辈。”

嬴郦有些惊讶：“莫非焕君遇到过北地人？”

姬焕沉默良久才道：“是，我与其中一位同吃同住许久。”

她不挑起话头，姒兆自然不会代为转述，但姒兆清楚这个人对姬焕来说很是重要，于是习惯性拍了拍姬焕的肩以示安慰。

嬴郦肃然道：“看来这位北地人古道热肠，也不全如焕君所言并非良善之辈，只可惜天各一方，不知将来能不能再见。”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又正中姬焕心上还未愈合的伤痕，后者伸手按了按胸口，勉强笑了一声：“郦君所言正是我所担忧的，因为我原认定她在北地过得悠哉游哉，吃穿住行可以称得上温饱，又有挚友相伴，如此一生也不算虚度，但我想的却大错特错。”

姬焕说到大错特错几个字时，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姒兆也吃了一惊，因为姬焕并未说到后续情节，只提了那些相依为命的往事。

“我说起北地的事，并不是祈郦君同情我而站在我这一边，或是想要以此证明我这几年过得十分不顺，这些并不重要，反而我现在十分庆幸当年宣帝将我流放到北地，并且流放的人恰恰是我。”姬焕并没有说下去，而是重新掩盖了灵淮相关的事，“我与郦君说起此事，是因为我认为在不久之后，晷景会陷入战火之中。”

嬴郦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种虚无缥缈全无依凭之事，即便姬姓众望所归的下一任族长也不能随意说出口，更何况姬焕自北地返程之后身份尴尬，族人也将更多的事务交给妹妹姬微。姬焕本来也志不在此，为了避免有心人背地煽动或是嚼舌根，回来之后就很痛快地宣称自己直接放弃将来族长的位置。

如今的司征与她们差了一辈，总归不能随意出口如同家常一般，所以姬焕很自然地盯上了年纪相仿、有少年情谊在的她。

“若真如此，焕君意思便是指北地狼子野心？”

嬴郦本就是将军，比谁都更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因此只须略一点拨，就会将敌人放在极为重视的位置。

姬焕不欲让人蒙在鼓里，也十分坦荡地解释：“正是，他们所信奉的一套道理与晷景全然不同。”

“北地与晷景渊源，最早要追溯到太阳神羲和，人界以日为图腾，供奉女神，祈求太阳神能够稳定地将光辉散至各处。后来随着时日迁移，人界首领为了表示敬意，便设置更多的尊号，又有避讳等等，便是如今晷景大事皆要敬询的昭明神，但你问晷景诸人昭明神名姓为何，所有人都会笃定地说是羲和。”

“我在北地，大多数时候都在边陲活动远离近都，北地一共有十三城，规模最大最繁华的都城叫作‘淮’。我只去过淮城一次，在那里，他们将太阳神称作赤乌。”

嬴郦眉心猛地一跳：“赤乌？象形吗？”

姬焕点头：“应当是这样，在他们的神话中，赤乌乃是最早太阳神的化身，太阳神是天界正主，因此他有众多配偶，羲和便是其中一位，劳苦功高为太阳神诞育过十个子嗣，因而从他们的神话体系中也衍生出了射日之说。”

姒兆也忍不住道：“我那日听闻之后便觉得荒诞至极，既愤怒于北地竟敢如此折辱太阳神，又觉得他们小人得志溢于言表，这传说处处矛盾而北地人却信以为真，甚至奉为圭臬，难怪永远只能如老鼠一样不见天日。”

“北地之主叫作太簇，那里的人都认为他是赤乌之男，但似乎都不认为是羲和亲生。”姬焕又补充道。

嬴郦也被气笑了：“太阳神只有一个，光辉从来都万世不灭，根本不需要任何子嗣继承，更何况是那么多子嗣？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姬焕却摇头：“北地十三城之所以是十三城，我那时猜测这恐怕并不是毫无由来。后来我在淮城时就特意打听过射日传说，那故事十分荒谬，内容是羲和诞育子嗣过多惹得人间天火肆虐，人间就派出一名力士揽弓，将它们一一射落，正是北地十三城中的十个城池。”

嬴郦又问：“那不是还有三个吗？”

姬焕苦笑道：“那便是主城淮以及两个辅城，在那里应当是对应日月星三象。”

“这传说主要应当就是为了巩固统治，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么恨太阳神，但这又与你所说的战争有何干系，北地能有足够的人马……”嬴郦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既然他们恨太阳神，自然也会深恨供奉昭明神的晷景？”

姬焕微微皱起眉：“恐怕并不简单，射日一来是传说，二来也可以代表实际的战争，只是通过人为的方式将它美化粉饰。除却供奉太阳神以外，图腾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毁人故土、摧人信仰、辱人品格，似乎都是北地人常用的手段。若北地一直各安其分我恐怕还想不到那么多，但在我离开晷景之前，宣帝便分过不少云绫苍木，这种木头尽人皆知只有北邙山才有。”

她话锋一转：“晷景虽有宣帝，总归是各个家族共治，又有司祝一脉巫者制衡，宣帝并不能独断专行，但北地却并非如此，北地之主权威之盛，据我来看胜过晷景昭明神的地位。”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姒兆长叹：“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了——北地是不毛之地不假，但百者予其一相较万者予百人并无差别。”

嬴郦却仍有疑问：“既如此，云绫苍木莫非只是一种极为平常的木头，只是被有心人当作讨好的工具了？”

姬焕只搪塞道：“云绫苍木究竟如何尚需商榷，我与那北地人皆是一介庸人，未能深入北邙，弄清云绫苍木来龙去脉也就无从谈起。现下即便北地无意发难，晷景先未雨绸缪总是没有坏处的，怕只怕宣帝病重之时突发恶况，我们都不愿见到混乱态势，不是吗？”

她虽是这么说，以姒兆对她的了解却微微一怔，意识到她应当是去过北邙山，但又因为种种原因不便出口。

嬴郦肃然颔首：“焕君尽可放心，这些事我都会转告祖母，铸剑一事也望焕君尽快前去。”

待嬴郦走后姒兆才犹豫着问道：“你回晷景并没有与那北地人一道，长此以往难道不会招致祸患吗？能安然无恙去北邙山又全身而退的人绝对不是寻常人，你明明清楚这一点，为什么不让她来到晷景？将来的事，你真的能够掌控吗？”

“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她并不想来，再怎么说她就是北地人，我能理解她不想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姬焕僵硬地转过身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能掌控。”

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我能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