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我戴着镣铐，一路任人摆布，直到被绑在两根木头搭成的十字架上。
远些，是人们在议论纷纷。
“这女人真狠毒！”
“是啊！傅家不嫌弃她，她却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你看她，哪还有人样啊？”
“你们还不知道？真正的柳家小姐已经死了，这是一只披了人皮的妖！”
“哎呦！你可别吓我们……”
临近午时，光照正盛，我被晒得有些蔫，远处的议论在耳中逐渐远去，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心跳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停了……
“哗啦！”
身边一捆又一捆木柴落地的声音将我惊醒，我听着，心下苦笑：还要必要烤吗？今日这么大的太阳，我人都已经被烤化了吧……
正笑着，一个冰冷的铜器触及我的下巴，像是官刀的刀鞘，微微用力，抬起我低垂的头。
“柳念，你与本王曾有过一段婚约，可还记得？”是十方明堰的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
十方氏是替神掌管人间的使者，族中任谁结婚，都需双方及全族敬告天地诸神并得到认可。同样，毁约也要敬告天地诸神并征得同意，否则便是对神不敬，会遭天谴。
外人不知，我虽嫁进傅家三载，但从未与傅思昌举行过婚礼。
对哦！正因为傅思昌是妖怪，它们清楚这份与十方氏定亲的力量，所以即使用下作手段得到我，也没敢逼我与它拜天地。再到如今，傅赵两家决定联姻，是因为我本就不算妻，所以直接降为妾室也省了不少麻烦……
如此从头算来，到今日，我柳念未拜天地，亦无力拜父母，还是与十方明堰名义上的“未婚妻”。
“婚书可有撕毁？”十方明堰继续问。
撕毁？据我所知，强行悔婚的方式有三种，一种是当事人死亡，一种就是用特制药水洗掉婚书的字，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即使把婚书撕碎，撕得碎碎的，婚书还是有效。
这种事，我当然记得清楚，但我不想搭理他。
十方明堰没在说话，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冷了下来，附近人群发出新动静，好像是被官兵疏散了。我侧耳仔细听，听到有几个小孩子在用一块糖赌会不会下雨。
确实，这会子没那么热了，好像是有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但空气还是闷热的，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接下来行刑的准备。
“点火。”十方明堰下令。
此声令下，我有一瞬间的凝固，竟于这嘈杂的闹市中，清晰地听到火苗燃烧空气的声音。
原来，死亡还是这么恐怖的事。
我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景象，努力地抬起头，至少让下巴远离那刀鞘。我想逃，可我没有力气，百般挣扎着才活到这……就到这了。
“傅家三太太是妖！生下的傅思昌是妖！傅思曼也是妖！”我放声大喊，“我是为民除害！无愧柳家列祖列宗！”
死到临头，这罪我认了：“我柳家世代忠臣良将，无愧大尊！天地可鉴！十方明……呃！”
话未说完，铜器抵住我的脖子，恨不能将我喉骨切断：“傅大海呢？他也是妖？”
“他是……被妖所害……”
“好一个被妖所害！告诉你，他是被毒死的，”十方堰咬牙，“和昨晚牢狱值班的小兄弟一样，都是被毒死的！”
他手上的力道随怒气加重，我愈发感到窒息，无奈手脚都被捆绑坚实，挣扎不得。
呵，他最好一直站在这跟我较劲，跟我一起被烧死……
热浪阵阵袭来，意识模糊间，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好像是谁家小孩子跑丢了，大人急得在刑场外呼唤。
“大姐姐！”童音清脆，“谢谢！”
我不能出声，十方堰帮我问了：“你说什么？”
“大人刀下留情！童言无忌！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有个妇人在刑场外哭声求饶，应该是家长。
妇人一哭，孩子也立刻被惹哭了，原地哭个不停。
“放她过来。”
十方明堰回身下令，不再管我，我费力地咳嗦了几下，听着那妇人被放进刑场，一溜小跑着来到孩子身边，害怕地不停道歉，要领孩子离开。
“站住！”十方堰的声音很冷，更冷的是拔刀的声音，“小儿，为何谢她？你可知她所犯何罪？”
妇人“噗通”一声搂着孩子下跪，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大人，奴家相公是傅氏茶庄的长工阿宝！四个月前，傅家开始贩卖假茶，阿宝就想辞工，说要带我们母子回乡下，谁知道……会被傅家雇凶杀害！”妇人说到这，扭脸冲着最近的人群哭嚎起来，“傅大海这奸商！该死啊！阿宝只是不想跟着他干丧天良的事，他有什么错？他至今死不瞑目啊！”
她放声大哭，怀里的孩子也继续跟着大哭，人群震惊，在这对母子嚎啕大哭下议论纷纷。
“大人，请为奴家做主啊！”
等等，这妇人的声音……怎么越听越耳熟？红绫？是她吗？难道她真的来救我吗……可是火已经烧起来了！
我梗起脖子，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喊道：“我……咳咳……不后悔……咳咳咳……”
我比在场任何人清楚阿宝的死——傅氏茶庄是傅氏百年老字号，在我嫁进傅家前就一直由傅思昭负责打理，每年都是稳定收入。傅思昌则负责傅家其它产业，直到四个月前，做果园生意赔了，便打起了茶庄的主意，为了把茶庄从傅思昭手里抢过来，他收买了几名工人在真茶中混入了假茶。
假茶多是普通细树叶，或浸泡过又晒干的叶子，喝不死人，最多涉及到诚信问题。但就在这批假茶进行贩卖的第一周，茶庄有位多年的老主顾，本就身体不好，买茶回去没几日就病情加重，离世了。阿宝良心有愧，觉得老主顾是因为喝了假茶才去世的，当天就辞工了。临辞前，傅思昌赠给阿宝一大笔养老费，其实就是封口钱，阿宝老实人，哪里能想到这笔钱是买他性命的。
阿宝走后第一天，傅思昭得知是傅思昌使坏，气得不行，当晚便将此事摆在饭桌上来讲。然而傅大海偏心傅思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让傅思昭去找杀手取回这笔钱，就当补偿款。
那点补偿怎么够……傅思昭咽不下这口气，跟前来私会的红绫在屋里合计一晚，最后还是心软，念及过往的主仆情意，让阿宝携妻女逃出城了。
这件事是我那几天在厨房打杂时，路过三院偷听来的。但我不清楚：若红绫没有追杀阿宝，那阿宝是死在了谁手里？要说杀手还怪好的嘞，祸不及妻儿，又给这俩大活人送回城里，还能当街告状……
我看不到这妇人的样子，但愈发肯定这妇人有些蹊跷，我担心十方明堰也早就反应过来，可恨嗓子被烧起的烟熏得难受，再挣扎，也只能换来手铐镣铐一阵作响。
“啪嗒”——有什么掉到脸上。
一阵狂风从闹市吹过，吹响头顶几声雷鸣，一场急雨说下就下，周遭声音也都被这场雨淹没。
那孩子此时挣脱妇人的怀抱，往我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哭喊，跑到我面前时，又止住了哭，笑嘻嘻地冒出一句：“嘻嘻，这女人，杀了，可惜……”
“铧——”
“铛！”
“叮！”
“铛！铛！铛！铛！”
凌厉的利器碰撞声！这是……打起来了？！该死！我看不到！雨声也干扰我去听清楚！
“呵呵……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啊！”十方明堰听起来游刃有余的样子，“红绫！束手就擒吧！”
雨幕将所有人隔开，我努力抬头，等到向我冲过来的人影，一把快刀砍断我的四肢镣铐。
“红绫？”是你吗？
我无力支撑自己，放任自己身子往前倒，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个女人，声音急切：“抓紧我！”
恰此时，头顶发出一声轰鸣巨响，天突然大亮了，红绫前脚带我离开处刑台，后脚就有一道雷闪劈下来，瞬间在此地燃起新一轮熊熊火焰。
是天谴吗？看来婚书上面的内容奏效了……是要吓死谁……好热……
……
“念儿，怎么没精打采的？”
“娘，绾绾她已经有五天没有来学堂了……”
“她啊……她被太子殿下看中，已经被余家安排入宫了。”
“太子殿下？入宫？”
“是啊，她运气很好呢！念儿也不必为此担忧，老匽王答应了爹，待念儿成年便能去王府做长媳。”
“我不喜欢那老头，他好凶……”
“哈哈哈，傻念儿，‘长媳’是指嫁给他的孙子——小匽王，明堰。”
明堰……又是谁？他长得帅吗？聪明吗？十方氏身为与神沟通的使者，一定和神长得很像吧？书上说，神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洁白无瑕，变幻莫测。十方明堰的性格也是如此吗？那他会喜欢这样的我吗？不漂亮的我，不爱笑的我，只会埋头苦读的我……
“哈哈哈，童言无忌，夫君莫怪。”
“哈哈，别说，还真别说，老匽王要是能让念儿当王妃，也行！长命两百岁诶！”
“行什么？夫君又喝多了吧？”
“哈哈哈……”
我的一生究竟有多长，要用多少余生去治愈家破人亡的那一幕？长命百岁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嫁人到底是逃生路，还是自寻死路？我杀的是妖，还是人？我到底是罪人，还是……
谁来……告诉我……啊啊啊……头好痛……浑身上下都好痛啊……我这是怎么了？还活着吗？
“柳念！醒醒！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