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儿，你如今的身份，不适合再到学堂去了，你今后有读不懂的，学不会的，由爹爹亲自教你，好不好？”
那再好不过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说：我最讨厌思徽堂那帮迂腐的老头子，他们根本不乐意我们女儿家读书，用屏风把我们圈在课堂的角落里，却不动脑子想想，正是我们这群女儿家想要读书的心，才能让他们以浅薄的阅历和肤浅学识捞到这么好的官职。
一只温柔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倍感欣慰：“念儿如此尊师重道，倒是爹爹考虑不周了，好，这次爹听念儿的。”
不对！不是的！
我继续大声说：爹爹少时神童，如今贵为朝廷重臣，满腹才学非一般人可比。思微学堂的那些老头子，学识、官品、人品不及爹爹一份半点，甚至还不如府中门客，我已经从他们那里学不到什么了！爹说的对，我宁可在家自学成才，也不该再去思徽学堂了！
娘亲不知什么什么时候出现，轻轻拍了拍爹的胳膊，叹道：“念儿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唉，若是男儿，将来必能考取功名，与夫君同朝为官，为君分忧解愁，不失为一段佳话……可惜……”
可惜他们听不到我说话。
爹，娘，我也恨我是女儿身，恨不能为你们报仇，恨不能立刻投胎转世，重新来过……但无论我如何恨这个世界，爹，娘，这一世，二十年，我从未后悔做你们的女儿。
当年，我还小，懂事都是学着大人模样装出来的，心里委屈都是真的。如今，我的灵魂被困在这具躯壳里，再无心跳，唯有目送他们夫妻二人携手离开的背影，赠一把当年的眼泪。
爹爹，娘亲，我真的好想你们……三年足够我受尽这人间万般折磨，我累了……带我走吧！请带我走吧！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他们挽手前行的背影还是那样恩爱又幸福，我必须用跑的，全身上下都用力奔跑才有可能追上，可我怎么迈不开腿，使不上力？哦，是了，我的腿已经被打断了，我追不上，我死也追不上了……
“念儿，醒醒，别睡了～”娘亲回身一笑，“快回去上课吧！”
“柳念，醒醒！”
还活着……我缓缓睁开眼睛，与眼前的世界确认。
这应该是一处位于骨瓷城的小院，安逸的环境，四面有花有草，围着一座池塘，与旁边的假山石上形成小型瀑布，涓涓流水，配以初夏的蝉鸣，听得人心下放松。
当然，最让我放松下来的，还是身边多了两位胜似风景的美人。
“原来这解药的药引子，是她自己的眼泪呀——”红绫站在床头发出惊叹，不过这崇拜之情只维持了一下，就变得有些酸溜溜，“师姐，你这入梦牵魂的本事……是不是跟师父学的？”
紫烟默默地悬坐在我面前，指尖捻着两根若隐若现的银丝，我顺着丝路打量一圈，发现银丝的另一端似乎在我的额头两侧。
“别动。”红绫出声。
我哪敢乱动，求助地看向红绫。而这女人根本不管我，整个人的注意力只停留在她师姐身上，生怕她师姐出点什么事的样子。
半晌，紫烟皱起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但总算睁了眼，一对泛着幽幽紫光的怪异瞳孔，透露出对我这个人的困惑。
我一动不敢动。
果真是妖！之前两次见面，我都没有机会近距离端详她——是啊！世上哪有她这般狠毒的女人。
紫烟先开口：“你娘叫什么名字？”
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我张嘴，准备如实作答，却在出声前陷入混乱的记忆……等等，娘亲的……一个熟悉的名字就挂在嘴边，可我竟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师姐妹脸色一沉。
我真的想配合，但到底是哪里的记忆出了问题？糟了！头又开始痛……我想抓脑袋又因为那些线不敢乱动，直到紫烟扭转指尖，将银丝往她的方向一挑，一根，两根……好长的针！
两根半个手掌长的长针从我的脑袋两侧拔出来，看着吓人，好在我不觉得疼，可能是头疼压过了一切，我难受地躺在原地，向紫烟求助。
“我这是……怎么了？”
紫烟没有回答我，向身侧伸手，一旁的红绫尽管满脸不爽，还是将刀鞘尾巴递过去，扶她下来。
“没什么事了，歇着吧，”紫烟落地，说出来的话依然轻飘飘的，一如她对生命的漠视，“对了，这七天不要洗澡，坏了我可不管修。”
紫烟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管我，我看向红绫，见她一改往常正经大条的样子，拧着眉头，咬着手指头，一脸严肃地在思索些什么。
“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会……”红绫不笑的时候总透着一股子杀气，这会又是一身皮质黑衣，越发像个杀手。
“这是哪里？”我抵着困意，尝试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这一试果然不行，不说腰身，手臂都使不上劲，一头栽倒进红绫怀里。
是她——我记得这个胸膛，不宽不窄的胸围，不高不低的起伏，心跳不似常人在左心房，也不在右心房，而是不偏不倚地在正中间跳动，每一下都沉稳有力。
“你受伤了……”她扶过来的手臂有一小截被绞成了一处破洞，隐约可窥见里面的白色绷带。我回想那金羽令幻化成利器的样子，又想到红绫为救我费心费力演了一出戏，心中感激之情更甚，不由得哽咽，“都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交付尾款，害你跑这一趟，还受了伤……”
红绫一脸迷茫：“你说什么呢？什么尾款？我怎么听不懂？”
她将我推离怀抱，按回床上，动作略有些粗鲁。我倒是不觉得疼，盯着她，也有不少疑惑：“是我三年前曾将柳家所有资产作为定金，求紫烟帮忙处理傅家……她没跟你说吗？”
“没说过，”红绫略感意外，“我只听师父调派，所以到傅家救你，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你。”
是吗？那这算是……巧合？
“你有时间自己去问紫烟吧，这几日她守着你，”红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紫烟她……论结果，傅家确是被毒杀的，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傅家，难道真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我在床上静养一周，第二周才恢复下地行走的力气，拖着异常沉重的身体，无比僵硬的四肢，给自己打了桶水，想洗把脸。
捧一把水，洗脸，再日常不过的事，每个动作却总觉得哪里别扭。等我洗完脸，睁开眼，才惊诧面前这双手完全变了样子。
木头？！这是我的手？
我惊得连连后退，可这两根木头怎么甩也甩不掉，重心不稳跌倒时还打翻了水桶。
水桶里的水撒了一地，水面在太阳的折射下形成一面透明的镜子，映照出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这、这是……我哆哆嗦嗦地抬起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见水面中的人影同时伸出一根大木头、五根小木头，摸了摸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啊啊啊啊啊！”
我害怕极了，发出尖叫——尽管我想不明白这张没有五官的脸是怎么照镜子，又是怎么发出惊叫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亲娘啊！我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眼下却害怕极了……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自己这幅样子，可是怎么办？这木头手甩不脱，这张脸洗不出来，这就是我！
那对师姐妹都不在，在我惊声尖叫过后，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缓了缓心神，用这可怕的肢体支撑自己，双手双脚并用，几乎是爬到最近的池塘边。
这池子不深，但淹死一个女人，绰绰有余了……要说遗憾，我现在还真多个十分好奇的疑问：这张脸到底怎么呼吸的？
“吱呀——”身后传来开门声，我惊起回头，看见门被从外推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婆婆挎着菜篮子走进院里。
“你这是干什么呢？想吃鱼了？”婆婆瞧见我，提着菜篮子径直向我走过来。
糟糕！我方才已错过跳湖的好时机，眼下又无处可躲，只能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大叫起来：“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是妖怪……”
“我也是。”
啊？我惊得赶紧抬头。
眼前这位婆婆跟平日所见的老百姓并无不同，面相普通，衣着朴素，可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那么不合常理，句句让人心惊。
“好啦~我不是，但我见的妖魔鬼怪多了去了，不会被吓到的。你见过紫烟和红绫了吧？她们都不是人，但你看她们不也每天乐呵呵的？她们修炼出现在这具人形耗费了数百年光景，你才用了三年，想想还是挺值的吧？好了，过来让我看看……”
等等等等……
我不解地眨眨眼——如果有的话：“您是……？”
老婆婆笑得慈祥，从挎着的菜篮子里抽出一捆葱，舞剑似的原地转了一圈，又摆了个挺有活力的造型。
“锵锵！我就是紫烟和赤绫的师父了！”
啊！这大葱怎么还带水，还甩我脸上了……这婆婆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老婆婆接着用葱尖指我：“伸手。”
她的话似乎有某种不可违背的力量，我迟疑地伸出两根木……咦？什么时候？十二根大小木头都不见了，恢复成两条人类手臂，皮肤白皙光洁不说，还怪有弹性……就像真人的手一样。
我以身后的池面为镜，看到自己恢复五官，不由感慨：三年光景，如三十年漫长，我熬了多久？竟都忘了自己眼里有光的样子。
身上的水珠化成云雾，将我身体覆盖，化作层层密不透风的纱衣，一层绿，一层蓝，一层青……都是我喜欢的颜色。
此时此刻，不论面对的是谁，我都按耐不住这颗激动的心，佩服地五体投地：“多谢师父！”
“不对哦！”婆婆笑着收起那根葱，在身前左右摆了摆，“我可不是你师父，别乱叫哦！”
我抓紧身上这件衣服，内心激动不已：“恩人，那我该如何称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