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自由自在（地）痛苦

李南栖看了眼店里的钟表，还有几分钟就是下班的时间。

店外的天色已是透黑，海在夜色里没有光亮，幽邃深黑，只落星空月色暧昧的光影。

“你是不是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陆深从外面推门进店，一副理所当然的自然。

李南栖又看了眼时间，有些意外，“你还没走？”

“我刚才在附近找兼职，在旁边店铺面试成功了。”陆深说。

李南栖记得旁边只有一家海上运动用品店还在招牌，“冲浪天堂？”，是店铺的名字。

陆深点头，“店铺的老板似乎很意外我会冲浪。”

“因为你是外国人。”李南栖说。

“还因为是中国人。”陆深说，“他甚至以为中国是四季如冬，像俄罗斯那样。”

“你得原谅他们真的有许多奇怪的错误印象。”李南栖笑起来。

陆深也笑，“上班时间也合适，除了需要在店里穿他们的衣服有点令我难堪。”

在这种冷暖不定的时节穿背心短裤，确实需要点勇气。

“他一向喜欢招学生兼职。”李南栖说，“他说这样好招揽年轻客人。”

李南栖又说：“但他非常嫌弃那些应聘的人都不够擅长水上运动——比如我。”

“你不会冲浪？”陆深试探着问。

毕竟这里环海，理应人人擅长水上运动——当然也是一种刻板印象。

“我不擅水。”李南栖说，“小时候溺水过，从那以后就害怕水。”

陆深愣了愣，“那是很可怕。”

“你是怎么学会冲浪的？”李南栖问。

“为了争取一个运动品牌的广告，专门去学的。”陆深说。

李南栖有些惊讶，“是不是过分努力了。”

“其实也是趁机尝试一下极限运动。”陆深承认原因不单是因为努力。

“为了报复你过分保守的家长？”

陆深点头，笑说：“你深刻理解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

快餐厅老板Henry在看球赛的间隙从休息间探出头来，“Lianna,下班时间到了，早点回家吧。”，他语气关心，像个有些唠叨的长辈。

他说完又看见了陆深，走出休息间笑着说：“我想你男朋友都等急了。”

“他不是..”

陆深抢先一步回答：“谢谢Henry，我没关系。”

Henry摸着胡子笑着，然后站在点餐台后探身向前跟另一边的陆深握手，“你好，我是Henry。”

“你好。”陆深伸手与他握了握手，“你可以叫我陆，我跟Lianna读同一所高中。”

“哦，海湾区文理学院？”Henry说，“是所好学校，附近的富家小孩就读的学校。那你一定也住附近了。”

Henry又说：“你知道Lianna是很好的女孩，以及非常受欢迎，常常有许多来餐厅的男孩要她的联系方式..”

“Henry——”李南栖无奈道，“你说的太多了。”

Henry抿了抿嘴，耸耸肩对陆深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李南栖一边摘掉衣服上的名牌一边进了换衣间，她隔着门问：“Terry要来接我的班吗?”

“他说晚上要去派对，放了我鸽子。”Henry无奈地说，“这些男孩，任性又不守信。”

李南栖换好衣服出来，“下次你可以让我多上一会班的，Henry。”

“早点回去吧，姑娘。”Henry说，“别太辛苦了。”

李南栖没说话，只是笑笑，然后跟他告别。

两人一起推门出店外，迎来夜晚冷飕飕的海风直往衣角里钻，而海滩上还留着零星的人，有些和他们年纪差不多。

“你还没吃晚饭吧。”李南栖问陆深。

“你呢？”陆深反问她。

李南栖摇头表示没有，“没有胃口，下午学校餐厅只剩冷的三明治，吃不下去。”

“我请你吃晚饭吧。”李南栖又说。

“为什么？”陆深问。

“为你陪我来，又陪我离开。”李南栖说。

两人走在夜路里，周围店铺大都闭店，昏黄的路灯也不显眼，海浪声在身后渐远。

“所以，你得到那个□□会了吗？”李南栖突然问。

陆深意会到她指的是他为了获得机会学习冲浪的运动广告，摇头后说；“没有。”

“品牌方不想要太过健美的身材，但也要求不能太过学生气的清瘦。”陆深说，“我离他们的要求还差一点，不符合商品的要求。”

他又说：“其实模特本身只不过是服务于商品或品牌的配角。”

李南栖说：“好像我们确实总默认，在聚光灯下的职业就一定是该是引人夺目、光鲜亮丽的主角。”

“不过，虽然你没能得到□□会，却一定也没想到，因为学会了冲浪，能让你在大洋彼岸的异国这么容易找到了零工。”李南栖笑起来，“留学生其实很难在海湾区这种郊区找到兼职的。”

陆深也笑起来，“那我该为此庆祝，请你吃饭。”

“请吃饭是我先说的。”李南栖争论道。

“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吃饭。”陆深说。

李南栖失笑，“还能这样？”

“嗯。”陆深点头。

见陆深这样说，李南栖便不再与他争抢，“我知道附近有家中餐馆很好吃。”

“那就去那。”陆深说。

“你不怕我的口味已经被本地人荼毒不浅？”

“相信你一次。”陆深笑起来看着她说。

*

中国城说起来，主街只是一条很短的商业街，但是本地人囊括周边几条街道都统一称为中国城。

贺以恩带向晚去的街道在中国城主街正对，整条街都是中国人开的餐饮，而贺以恩所说的新开的中餐厅是家烧烤店，写着全中文的招牌，分不清地域来源的做法，冰箱里放着自助挑选的食材，然后称盘点餐，冰箱里的饮品甚至都是从国内进口，坐在店里跟国内的餐厅几乎没什么区别。

“是不是和国内的餐厅很像？”贺以恩问道。

向晚点头，“你回国的时候吃过类似的餐厅吗？”

“我没回去过。”贺以恩回答。

向晚有些惊讶，但贺以恩身上的疑问又不止这一个，她因此问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是难民身份。”贺以恩却自己开口解释，“只是国内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

向晚觉得他提起“亲人”时的语气有些低落。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混血。”向晚开口说。

“我是。”贺以恩说，“不过只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统。”

“难怪你的瞳孔颜色不一样。”向晚说完才觉得突兀，便沉默起来。

贺以恩却没觉得冒犯，“但是据说我母亲的眼睛颜色也要比大多数人浅一点。”

向晚因话里的“据说”顿住，但还是将这当成贺以恩身上其他无数的秘密一样，没有过问。

两人沉默地吃饭，直到被贺以恩身后的声音打断。

“Ian——”一个中国女人在身后喊贺以恩的英文名，她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穿着恨天高的高跟鞋，衣着是夜店常见的那种紧身的亮片吊带裙，外面披着一个短身的皮衣夹克，脸上妆容虽浓郁却精致，密长的睫毛，和荧闪的眼影。

她弹了弹手上的烟，再走近了一点确认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贺以恩转过身，跟她打招呼，“Tracey。”

名为Tracey的女人看向贺以恩对面的向晚，过分明媚地笑起来，“女朋友？”

“不是。”向晚说，然后低头喝水。

贺以恩笑着没有解释，女人也继续调侃：“难怪Jessica天天追着你，你不喜欢，原来你喜欢这种学生妹。”

“晚点我们在店里见吧。”贺以恩打断她说。

“好，贺少爷似乎不高兴了。”Tracey对身后的朋友耸耸肩，“那晚上见。”

说完她跟着一行人离开，向晚看着她们转头去了拐角的一栋公寓楼上，那里租金不菲，但是有许多亚洲人在里面群租，往往是一套房连客厅都隔出房间来七八个人分租。

“你好像总是这样，看起来怯生生的。”贺以恩突然说。

向晚不悦地看向她，语气却不确定起来：“有吗？”

“记得吗？你来这里的第一天，熬过带时差的十个小时的飞机，在中国城办手机号。”贺以恩看向不远处一栋旧楼，上面挂着运营商和手机品牌的广告海报。

向晚有些愣住，她到的第一天，确实被中介带来了中国城。

他继续说：“白色的大衣，牛仔裤，白色的板鞋，黑框眼镜和长马尾，一看就是留学生。留学中介带着你，拖着个大行李箱，你很紧张地走进大楼，四处慌乱地张望着，我就坐在店里你旁边的位置，你却紧张得根本没跟我对视过。”

向晚回忆起那日的情景，却没有对贺以恩的印象。

贺以恩也不在意她记不记得：“店铺老板给你办完手机卡与你闲聊，她问你为什么年纪这么小来留学，你记得你回答了她什么吗？”

向晚记得。

“为了离痛苦远一点，虽然还是痛苦，但终于可以明目张胆、自由自在地痛苦了。”

“虽然怯生生的，但又好像很坚定。”贺以恩说，“那个时候我想，这个人真普通，又特别。”

普通和特别，怎么会放在同一句话里形容。

向晚心里腹诽着，抬头看向贺以恩。

“所以在学校里，你明明认出我了，却还是先装作没看到跟我擦肩而过了。”

贺以恩没有否认，笑着说：“但我后来不还是帮你找到了教室。”

“你这个人，既好心，又冷漠。”

向晚还他一句相互矛盾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