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被隐藏的外在

意大利语课上，Russo女士在台上一遍遍重复“Che schifo”，然后一遍遍解释释义是“how disgusting”——“恶心”。

Matthew没在课堂上，Dani和Jenna坐在对角的座位，看着李南栖，试图用奚落的冷漠的嫌弃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自在。

“大家跟着我重复一遍。”Russo女士瞪大她褐色的眼睛，卷着舌又念了一遍。

底下重复着念诵，李南栖看到Jenna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大家嬉笑着将眼神瞟到李南栖的方向。

“现在我们开始两人一组练习。”Russo声音洪亮，令熙攘的吵闹声静下一瞬。

意大利语课人数不多，虽然学生都是随意坐的，但几乎都是两两挨着，到最后就剩李南栖一人落了单。

“好极了，Lianna，今天刚好我来与你做对话练习。”Russo女士用她自以为的方式为她解围，上学期李南栖还和Jenna在一起，这一次她就坐在对面的角落独自一人——完全值得同情的显而易见被孤立的学生。

李南栖腹诽着，然后讪笑着接过鲁索女士的同情的目光。

下课的时候，李南栖被Russo女士喊住留在最后，她看着她说：“Lianna，你确定你不需要帮助吗？你随时都可以找学校的心理医师聊聊。”

李南栖摇头，瞥到了教室门口的陆深，她跟陆深使了个眼色，本来没抱希望他能理会，但陆深却马上探进教室喊她：“Lianna，你好了吗，我需要在图书室等你吗？”

李南栖赶忙对鲁索女士说：“谢谢你，Russo女士，我真的没事，我朋友在等我了。”

Russo女士似乎也如释重负，点头道：“那就好，那你快去吧。”

李南栖转头小跑着跟陆深一起离开，她看见陆深看着她笑，“是不是没想到在国外也会被老师留堂关怀呢。”

陆深犹豫地问：“刚才的课上很糟糕？”

“还好吧。”李南栖说，“只是用意大利语对着我喊‘很恶心’——这种幼稚的行径。”

“老师可能也是关心你。”

“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像小时候，拉着我们两的手，让我们相互道歉拥抱，然后从此以后就是彼此相亲相爱的好朋友。”李南栖笑着说。

陆深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看来你小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

李南栖点头，“刚转来这里读小学，学校的女孩嘲笑我的口音，我便告诉她，你们白人在我们中国人口里别称是鬼佬，白得没有血色，像行尸走肉到处游荡，可恶又可怕。”

“然后呢？”陆深问。

“然后就打了起来，最后被老师拉开，让我们互相拥抱道歉，各自家长被请去了校长室。”

李南栖又说：“那个时候很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回夏城。”

陆深没有说话，他想他能明白努力融入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地方是什么感觉，但理解，也不一定知道如何安慰。

*

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碰见了同样坐在户外吃着自带三明治的向晚。

陆深先一步坐在向晚对面，李南栖迟疑后坐在他旁边。

向晚抬头，“所以我们三个人现在要成为什么固定的小团体了吗？”

陆深笑了笑，“又不是不认识。”

向晚问李南栖：“你的意大利语课怎么样？”

“还活着。”李南栖说。

“你明明很关心她。”陆深把多买的一瓶饮料递给向晚。

李南栖和向晚一起看向陆深，满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陆深摇头，“你们两的关系在我的理解力之外。”

“彼此嫌弃，又有点惺惺相惜。”李南栖说。

向晚耸耸肩，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李南栖解释：“我们两是这里唯二靠奖学金交学费的学生。”

向晚说：“这里是这片区升学率最高的私立之一，更高的学校不收留学生。”

“也不收我这样没有背景的移民。”李南栖接过话说。

陆深调侃道：“真是资本主义国家，什么都分等级阶级。”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李南栖说。

她是笑着说的，倒让话里少了认真的沉重。

陆深叉开话题：“我才知道只有我们学校，毕业以前都必须额外修一门体育，哪怕不算学分。”

李南栖说：“这所学校最早就是以体育和戏剧课程出名的。”

陆深问：“你们体育选修了什么？”

“游泳。”向晚说。

“击剑。”李南栖说。

陆深有些意外，向晚却接过话说：“她还赢过比赛呢。”

李南栖叹气，无奈解释道：“学校选拔赛的第四名，甚至没进决赛好吗？”

“反正我看不懂击剑。”向晚说。

“你呢？”李南栖问。

“上星期随便选了一个，但我打算，我以前也学过击剑，所以可以试试。”陆深说，然后又问：“你为什么会选击剑？”

李南栖想了想说：“因为击剑服。”

“带着面具，将自己从头到尾都遮掩起来，隐藏我所有的外在，让我能够只是作为一个持剑对峙的对手。”

“你呢？从前为什么会去学击剑？”李南栖问陆深。

陆深说，“我妈妈希望我学马术，但是我很怕马，所以她妥协后让我选了击剑。”

向晚插话：“完美的人也有缺陷了。”

陆深笑着摇头，没有回应。

贺以恩突然从向晚身后走来，背靠着桌子坐在向晚身旁，“借点零钱，今天连买水的钱都没带。”

向晚愣了愣，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够了吗？”

“够了。”贺以恩接过后说。

向晚犹豫了片刻，没有开口。

“你放心，会扣掉的。”贺以恩笑着说，然后起身又离开。

“你居然愿意借钱给他。”李南栖说。

向晚没有解释：“反正他很有钱。”

“也是。”李南栖说着，然后抬头看到贺以恩跟Luke走在一起。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向晚闻声也转头望过去。

Luke是问题学生，常常不来学校，打架斗殴，派对上喝酒闹事，都有他。

但是说起来，贺以恩虽不至于这么高调，但也不算什么遵纪的好学生，只是他向来独来独往，没什么关系亲近的人。

“还是别和他走太近了。”李南栖突然说。

向晚回过头来，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说，她反驳道：“哪有很近。”

吃完午饭，李南栖和陆深先离开去了图书馆，向晚一个人留在餐厅，她望着贺以恩在餐厅里的身影，看到他跟Luke一起买了午饭，然后又去了餐厅另一边吃饭，过了一会，也没有再回来，她望了望看不见贺以恩身影的方向，收起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然后塞进书包里，也去了图书馆。

*

陆深坐在餐桌靠窗的座位，望着庭院里刚刚修整整齐的草坪，和清洁得湛蓝澄净的泳池。

他突然开口问：“你小时候一个人去香港读书的时候，觉得辛苦吗？”

林惠吃饭的动作顿了顿，“记忆里是有难过的时候，但大多数回忆起来是开心的，也可能因为过了太久了。”

“应该很辛苦吧，要融入陌生的地方，也没有熟悉的朋友。”陆深自言自语道。

林惠不解道：“我可没让你这么辛苦过，你去香港读书不也一直是我在陪读。”

陆深转过头来，“我知道，我没说我自己。”

林惠换了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上次的约会怎么样。”

陆深顿了一下，装起傻，“什么约会。”

“我看到了，你是为那个漂亮女孩下的车，背了蓝色斜挎包带着耳机听歌的那个。”林惠在后视镜里看到李南栖和陆深讲话。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深低头吃完盘中最后一口饭。

林惠看着他，并不打算让他敷衍过去这个话题：“跑出去晚上才回来，莫名其妙找了个兼职，还吃过了饭。”

陆深妥协，“不是约会。”

“单身的男孩女孩一起吃饭，怎么不算约会。”林惠顿了一下，故意语气夸张地问：“总不会不是单身吧。”

陆深摇头，但又说：“可是她好像喜欢别人。”

林惠本来只是玩笑，却看到陆深认真回答起来，“什么样的人？”

“脚踏两只船，伤了她心的人。”

“那正好不过，刚好乘虚而入。”

陆深无奈道：“我就不该跟你说。”

林惠啧一声，“不过，这种时候成为男朋友，很容易变成帮对方疗伤的炮灰。”

“算了，不需要你的意见了。”陆深放下刀叉，向后靠在座位上，又转头看窗外。

林惠笑起来，撑着脸探看向陆深，“带她来家里玩嘛，我帮着撮合你们两。”

“哪有你这样的妈妈。”陆深瞥看她笑着说道。

“你有喜欢的人，我给你全力支持还不是好父母啊。”林惠笑起来。

“可是。”陆深停顿了一下，“她不喜欢我怎么办。”

林惠愣了愣，看到陆深表情认真，“这才刚开始，怎么就开始害怕别人不喜欢你了。”

“是啊，真奇怪，会觉得害怕她不喜欢我，但是本来喜欢一个人，就不一定是有回应的。”陆深说。

“至少要让她知道。”林惠说，“如果因为害怕没有回应，就不敢让对方知道，那这份喜欢也没多少真诚。”

陆深笑起来，“怎么觉得像是歪理。”

林惠也笑，故意像对待小孩一样摸了摸陆深的头，“你小小年纪，恋爱的事当然要听大人的建议了。”

陆深嫌弃地躲开，无奈地笑：“你先把自己的感情理清楚吧。”

林惠顿了顿，怏怏地叹口气，对陆深说：“别像个小大人一样，也做回孩子吧。”

过了一会，陆深突然开口：“爸爸联系我了。”

林惠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说什么？”

“他只是问我最近怎么样，其他都没提。”

“他最好只是这样。”林惠说着，拿起杯子喝水，杯子见了底，只淌出水滴。

陆深站起身，拿水壶给她杯子里续水。

“你没有告诉他我们的地址吧。”林惠又说。

陆深摇头，“但你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面对他们的。”

林惠点头，垂着目，愣怔着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