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冽的蓝 Cold Blue

21. 午夜十二点后的有限时刻

陆深将手里的耳机套在李南栖头上，耳罩盖住她的耳边，隔绝旁边今天显得过分刺耳的嘈杂声。

李南栖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也没有拿走耳机。

他们站在校门前，在一起落入泳池的第二日的早上，所有绯闻、传言和讨论发酵了整整一夜后的早上。

李南栖好像现在还能感到昨日泳池的冰冷，明明十一月的气温已经二十度出头，除了早晚凉，白日却会因艳阳天而热得宛如夏日已至。

“听音乐来分散注意力。”陆深说，“我知道今天会很有负担。”

她的确却步停顿在这有了片刻，车辆和人群经过，只是徒增回头看她的身影，因而心里第一次犹豫，要不要落实“逃跑”这个窜出来的念头。

陆深好像看出来似的，“我陪你一起。”

“你是说，那个发疯了要跳进泳池寻死的神经病，和那个跟着她一起跳进去的傻瓜互相作伴吗？”

她语气讥诮，让陆深笑起来。

昨天之后，说什么的都有。

“她因为受不了在学校里被羞辱而气急跳进了泳池。”——可跳进泳池又淹不死，干脆跳进大海好了，她是疯了吧——评论是这样的。

“还有陆深，那个新转来的中国留学生，居然跳进泳池试图救她。”——可能是个好心的傻瓜，旁边可是有那么多游泳运动员呢——回应是这样的。

“青少年总是没什么同理心，而且很刻薄对吧。”李南栖说。

说完，她戴起耳机朝前走哦，心里觉得这样有种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

陆深牵起她的手，跟她一起往里走，在频频回头的视线里，两个人不怎么精彩却足够戏剧性的故事，在之间变换版本地谣传。

耳中音乐的开场好像摇滚的贝斯，沉沉闷闷地响着，在耳中震颤着，隔绝之外的声响，但之后却没有预想的嘶吼和急切，只是一个女声悠然自在的哼唱。

“ ....Forget / Forgive / Bad thoughts pushing at the neck / Calm sorrow / Put pressure on the chest / Look close even closer it’s not black, it’s just the shade / Just shadow / Forget / Forgive / Forget / Forgive....”

陆深说的没错，音乐有用。

好像被音乐感染，她的逃避似乎被驱离，那些探望过来的面孔，那些不够友好的神情，都被掩盖在音乐的闷响下，变得不具有伤害性。似乎她的行动也自如起来，像音乐里哼唱的声音，有种一切都无所谓的松弛。

陆深感到被握着的她的手放松下来，他们经过了人群，走过她上课教室门口的走廊，背对来往的人，一起停在窗前。

李南栖摘掉耳机，“我想说，掩耳盗铃，一叶障目，这些是有用的——极大的心理作用。”

陆深感到她的说话的语气也随意起来。

“可是。”李南栖转过头看向陆深，“为什么要Forget，为什么要Forgive?”

陆深也看她，“忘却和原谅你自己，不是别人，因为别人一点也不重要。”

李南栖笑起来，点头说：“差一点就不喜欢这首歌了——为什么总是说要原谅要忘记啊。”

陆深从身上掏出昨天被捞出来的项链，“我试图修复了，但晒干后还是变糊了一点。”

李南栖接过，打开书本样式的吊坠，看着里面微微皱着有些泛白的照片。一个样貌和她很像的男人抱着婴儿时的她，笑着看向镜头，而她也看着打着闪光灯的相机，睁大眼睛。

李南栖看着照片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爸。”

昨天捡回项链后，李南栖没有再提及照片里的人是谁，向晚和贺以恩帮忙拿来浴巾将她裹住，一起扶着她上了岸边，之后她只是沉默地坐在泳池边。

他们落水惊动了一片老师，周围围绕了许多围观的人，最后结论是李南栖“失足”掉下，所有人包括李南栖都默认了这个结论。

学校不想惹麻烦，Michael不想事情闹大，而李南栖只是想拿回项链。

陆深很生气想要帮她说话，但李南栖却制止了他，她的手冰凉，对他摇着头。

在李玉和林惠各自来接走他们以前，陆深陪李南栖在医务休息室里坐着，她跟陆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怕水吗？—— 我在之前的学校读七年级的时候，曾经被同学恶作剧推进了学校泳池里，明明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推进去的，甚至连我妈妈当时也向学校提出异议，但学校只是一再表示那只是‘意外’。”

李南栖又说：“被欺负一点也不罕见，有时候只是结果不严重，大家便都忘了，或者像老师总说的，大家彼此原谅吧。”

“小时候刚转来这里读书的时候，当时的学校没什么亚洲人，去的第一天就被同学恶作剧围作一圈堵着我，对我玩笑地说着一些话，那个时候我英文也不好，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在说什么，于是急得哭了起来，越哭对方却越笑起来，最后是校车司机帮忙驱赶走了他们。

那之后，学校里开始有人学习我的口音，模仿我的动作，或是在我走近的时候突然沉默又突然笑起来，更甚的是看见我经过的时候大喊着‘f*** Asian’。不被喜欢，不被接受，是最容易伤害一个人的方式——你说的对，人天性希望合群，所以迫使一个人不能得到天性所求的东西，是一种隐性又有效的伤害。”

她没有哭，情绪平静，语气也平和。她说起这些被伤害的事时总是如此，好像因为她深谙一个道理——若被伤害者表现过激的情绪，便会因为她的歇斯底里变得不够惹人同情。

总是这样，李南栖觉得自己总是不得不被迫在陆深面前揭开伤疤。

但这不得已里，又好像让她得到倾诉的释然，因为她知道他会听，会理解，最后甚至会接纳——多么可怕的信任，不过认识半年不到，就可以这样相信一个人。

“所以它才对我很重要。”李南栖没有再继续说起父亲的事，“做成小照片放在项链以后不久，原来的照片就因频繁的搬家也丢了，我也只有这一张照片了。”

上课的铃音响起，陆深担忧地看向她。

“我该进去了。”李南栖说，她安慰陆深似地笑了笑，“也不会比昨天更糟了，总不能在落水后，还在英文课上公然欺凌我。”

“有事情发信息给我，我就在楼下上课。”

李南栖点头，然后在他目送下进了教室。

*

下课后，李南栖被老师留下。

“不要紧张。”Mullen先生说，“我是想让你参加创意写作的比赛。”

李南栖接过他手上的比赛资料，仔细看了看，“我不确定，看起来时间有点赶。”

“来得及，最近也没有大的作业和考试，你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李南栖点点头，表情却不是很确认。

“我知道你最近因为很多事有些浮躁。”老师的话说了一半。

李南栖没有接话，只是说：“我之前没有参加过比赛，学校作业里写的只是应付考试。”

“你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他的语气是惯常老师口中鼓励性的乐观。

“那些应付考试的文章也写的很好。去年我就注意到你的文章了，但当时你好像更忙。”他犹豫地说着，语气让话里另有所指。

当时的李南栖忙着社交和融入，确实没什么时间写作。

她想了想后说：“我考虑一下吧。”

李南栖道了谢后正要离开，却又被喊住，“对了，校长说等你下课后想跟你聊聊。”

李南栖一愣，“请问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概跟最近学校里的传闻有关，还有你昨天的意外。”Mullen先生只是猜测的语气。

李南栖出教室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陆深。

他看她表情紧张，担心道：“发生什么了？”

李南栖摇头，“没事，只是校长找我面谈。”

陆深问；“因为昨天的事吗？”

“我觉得不是。”李南栖说，“可能因为我上学期的考试成绩，你知道马上要发奖学金了，是按照上学期的成绩。”

“我记得这里读大学是可以找资助人的不是吗？”

李南栖转头看他，“我不会要你家的资助的。”

“...我没说是我。”

李南栖又说：“你舅舅也不可以。”

陆深愣了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南栖说：“有的大学每年会来学校选人，成绩前几的学生有可能可以跟大学签协议，只要高考达到一定分数，并且报考他们，就会提供高额奖学金。”

“物理可能拖累了我上学期的名次。”她又说。

陆深陪她往校长室走，“所以现在就要面谈？”

李南栖点头，“早晚要去。”

陆深照例在门外等她，校长室里的百褶窗被拉起来，门半遮掩着，传出来说话声，但却听不清。

李南栖对面坐着校长，旁边坐着教师主管。

“你好，Lianna，昨天没什么事吧，我看你今天还是来学校了。”校长声音关切，表情是客套式的笑容。

他的桌上立着金色名牌，座位背后则挂满了各种照片和奖状。

李南栖看着他说：“我没什么大碍，谢谢你的关心，Wilson先生。”

“其实本来应该只有教师主管跟你聊的，但我们一向很重视你，你是一年前转来的学生，当时入学考试的成绩很优异。”他说完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一次你的各科成绩据老师反馈都有下降，名次已经落在了前十之后。”

李南栖知道这意味着她可能已经失去了学校奖学金的资格。

“我知道你还需要上大学的资助，现在这个成绩可能也很难达到他们的标准。”

他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像是安慰，又像是懊恼。

“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

沉默一瞬后，李南栖开口：

“我会努力提升成绩的，上学期除去考试，其他的作业项目我的得分都很高，只是考试的时候发挥失误。我也知道这学期的作业考试就纳入高考成绩了，我也很重视，还有...”

李南栖拿出手上的比赛资料，“我会参加创意写作比赛，Mullan先生推荐我去，若是能拿到成绩也对我的现状有帮助。”

Wilson先生摘掉脸上的眼镜，“我相信你很重视，也会努力改善。”

他又说：“那这样好了，你写一份你之后详细的学习计划，包括你对你成绩现状的想法，以及具体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提升，我想这样也可以帮你争取学校其他的奖学金，也能让赞助人看见你的潜力。”

李南栖应下：“没问题，Wilson先生。”

校长客气地笑了笑，“那先这样吧，Lianna，等你提交了学习计划后，我们再与你沟通。”

李南栖站起身，“谢谢您。”

再程序化不过的一段对话。所有关心和鼓励，只是完成这程序的一部分。对于即将失去奖学金的贫困学生，还能用什么方式呢？

李南栖默默想着，然后心不在焉地撞到在等她的陆深的面前。

“很糟吗？”陆深问。

李南栖顿了顿，摇头笑着说：“没事，我应该还能拿到一些英语科目相关的单项奖学金，虽然没有之前的高。还有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写作比赛，得奖的话也有不少奖金。”

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困境得到了解决的释然。

“我有个表哥你记得吧。”陆深说，“他在这里有个发小，在那种很好的补习班兼职，前几天我舅舅还说让他来帮我补课，不然你也一起来，他也教物理...”

李南栖笑着打断他：“你知道那些补习班有多贵吗？”

“算是熟人嘛，便宜一个占也是占，两个占也是占。”

“怎么可能呢。”李南栖的笑容冷下来，“我知道不可能是免费给你补课的，这里的人算得最清楚，一小时多少钱，一个人头多少钱，怎么可能占便宜。”

她错身经过他继续往前走，陆深晚一步跟上。

“南栖，偶尔接受帮助不叫被怜悯。”

她停下来，转身看他：“就算是灰姑娘，也知道水晶鞋只有一双，变成公主的梦也只在午夜十二点后的有限时刻。”

她又说：“我妈妈在你们家工作，你时不时请我吃饭给我买东西来减少我的花销，我受到欺负时也会在我身边——你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能回馈给你的却很有限。”

作者有话要说：里面提到的歌是 somEone的《Forget Forgive》，我听了很多年的冷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