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没有玫瑰的“玫瑰庄园”

布鲁镇是古镇，离蓝河谷不远，附近有许多老建筑，还有许多历史悠久的屋宅或庄园，本国人都知道，这里房价昂贵，属于富人区，尤其往高地走，更是地阔人稀。

李南栖在原地绕了几圈，反复确认地图后才找到了林睿给的地址。

通往宅院道路的入口几乎毫不起眼，只挂着一个很小的门牌号，四周被高立的树木和绿植丛林包围，李南栖几次经过都没能注意。

道路是环形，走在其间，宅院的铁制大门在绿丛里若隐若现，随着逐渐接近，房屋才显露出模样。

可能因为年代久远，房屋看起来有些古旧，样式类似于18世纪常见的联邦安妮女王风格的建筑，多面倾斜的陶瓦屋顶，粉刷过的烟囱，雕刻过的红砖外墙与乳白色的外漆相拼接。

和它的古旧外表不同，宅院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包围，绿植都是统一的高度统一的形状，花以一种莫名的规律被种植，李南栖喊不出这些各异的花的名字，但它们在阳光下映照出一抹明媚。那旧色的楼，因而被显出几分死气，仿佛横亘勃勃生机中的不速之客。

铁门是开的，李南栖走入后，站在前花园环顾周边。

一共三栋房子，挨着大门的是一栋两层稍小的屋子，底层是车库，上层是正常的起居房间，隔着一个小的花园的另一边，一栋大得多的房子应当是主屋。

主屋是两层高的不规则建筑，高耸的三角屋顶也显得它格外庞大，从宅院侧面能隐约看到房子背后还有一栋单层小屋，像是近一些的年代所建的，但色调也是统一的。

李南栖正要往主屋门廊的楼梯走，林睿从半开的门后走出。

“你好，林先生。”李南栖说道。

“你好，叫我林睿就好了。”林睿说，“这里是不是不太好找。”

李南栖笑着说：“确实绕了几圈。”

“这里的优点是隐私性。”林睿说，然后请她进屋内。

走入门廊，经过前厅，所有房间按规格排列，进门后右手是楼梯，左手是单独的正式餐厅，敞亮且宽阔，摆放着一张可容纳二十人的长桌，而客厅比餐厅大两三倍，位于正中连接外廊的阳台与露台，露台则正对着另一个跟房屋占地一样大的花园，走过客厅，房屋的最后的是厨房，连接着独立的储物间和洗衣房，旁边又是另一个楼梯。

不同于屋外的古旧，里面明显是全新的装修，高挑的天花板，木制的地板，介于白与黄之间的墙面，屋外的阳光落入，倒是显得明亮温馨。家具则是新旧参半，旧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古董”的意味，这新旧交错显然也是精心布置的。

“一楼不住人，有五间卧室带卫浴都在二楼。”林睿介绍说，但他没有往楼上走，想来二楼的空间需要保有隐私。

他带着李南栖接着往后走，经过餐厅和客厅到了厨房，厨房大概也有五十平的样子，设备齐全，中间有一个岛台，旁边靠窗可以看见花园风景的地方也摆了一排餐桌椅，是一个非正式的用餐区。

厨房旁靠近楼梯的通道则通往房屋背后的泳池，附带庭院和户外餐厅，而泳池的另一边就是刚才李南栖在前花园看见的单层小屋。

林睿站在泳池边，指了指房屋，“你搬来后可以住在后面独立的客屋比较方便，有自己的厨房、卫浴、客厅和卧室，原先的管理人也住在这里，家里人不多，厨房阿姨和司机则住在挨近大门的那个房子里。”

“这里应当是有些历史的房子了。”李南栖说。

“是十八世纪初的房子了，也有一百多年了。”林睿说，“这里原来属于一位贵族，似乎是位爵士，但子孙后代估计负担不起这么高的遗产税，就流入了市场。”

林睿又说：“它曾经还有名字，叫‘玫瑰庄园’。”

“但这里没有玫瑰。”

“是。”林睿笑起来，“可能从前有，现在的花园里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玫瑰。”

李南栖也笑，“从前的主人可能还要多一份浪漫。”

林睿突然抬头朝身后房屋二楼最边上的窗户看了一眼，李南栖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被窗帘遮挡，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林睿见她不解地看着自己，解释道：“我弟弟时常会在二楼的书房，看来今天他没有在。”

他又说：“我之前说过，他不太跟人往来，住在这里也一样，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很少去二楼，但你不用担心，他性格温和，遇到难解的事只是自己闷着而已，不会为难别人。”

林睿说起来，语调不免低落起来，李南栖生出几分怜悯，不知是对眼前为弟弟忧愁的哥哥，还是为楼上那个未能谋面的男人。

“不知道怎么称呼您的弟弟？”李南栖问。

“你喊他林先生就好，这里的人都这么喊他。”

林睿转移了话题，“据说你是在英州的N大读书？”

“是，不过是非全日制。”李南栖说。

“这里去N大学可能比蓝河谷还近一点。”林睿想了想后又说：“不过，公共交通就不算很便利了，这里有些偏僻，我之后会让安叔——哦，就是这里的司机，让他接送你去学校。”

李南栖有些惊讶，忙拒绝道：“这太麻烦了，我今天也是坐公车来的，只是需要走一段路而已，比我从前都要方便的。”

“没事，安叔虽说是司机，但很少需要开车出门，所以连院里的园丁也兼了，他很擅长种花。”

想来二楼那位林先生也不会喜欢出门社交，李南栖了然地点点头。

林睿带她回到客厅，帮她倒了杯热茶，“安叔带着陈姨去买菜了，等会回来介绍你们认识。”

李南栖听见他对其他人的称呼，问道：“都是华人吗？”

“是。”林睿说，“不过他们英文算不上很好，买买菜还行，其他的处理不了，所以有你在我也会放心许多。”

李南栖犹豫后说：“但是我觉得，可能其实我可以做的不多。”

“帮我在这里陪着我弟弟就好。”林睿说完，停顿了一下，他好像犹豫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弟弟因为意外烧毁了他的容貌，虽然做了一部分植皮手术，但面部有一半还是扭曲变形的，可能对有些人来说有点...”

“...Disturbing.”

林睿犹豫后，像是没找到合适的中文词，说了一句英文。

Disturb作为动词时，是打扰扰断的意思，而Disturbing作为形容词可以形容许多情况，比如感到恐慌不安，感到烦恼焦躁。

因为自己的容貌，而觉得烦扰他人，而觉得令看到的人产生这么多负面的情绪。

这句话听起来不是林睿的想法，更像那位林先生本人的想法。所以不与他人往来，所以躲在窗帘紧闭的屋内，所以说闷在心里不会苛责他人。

李南栖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

容貌作为最先被人看到及审视的一部分，要安慰说它不重要吗？或者表达同情的“我不会这样觉得”的决心，但“disturbing”本来就不一定会写在脸上，大家可以习惯他的容貌，甚至假装不在意他的容貌，但内心却可能还是因此惊讶甚至惊吓，这句同情的决心又再次变成安慰的谎言。

“我知道了。”李南栖回答说，“有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吗？比如饮食和生活方式。”

林睿可能有些惊讶她不像他人那样立马表露歉意和怜悯，停顿了一会没有说话。

“他手术后也有近两年了，食物目前没有特别的忌讳，至于其他的，他会自己定期锻炼，也会去医院进行后续治疗，比如烧伤留下的瘢痕，还有，他常常会觉得烧伤的皮肤疼痛，但大多时候也只能靠他忍耐过去，止痛药都是按照医嘱配备，不能吃太多，所以药品是单独保管的。”

林睿说：“虽然你觉得你所能做的似乎不多，但是对我来说却能让我安心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就当做是你帮我陪他在这里，帮我每天确认他按照这样的日常来生活。”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帮我确认他还好好地...生活着。”

好好地生活，普通的生活，对有的人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被寄托的希望，一种因身体或心理的痛苦而无法轻易获得的期望。

“我明白了。”李南栖说。

“Lianna，我还是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

“我想我做的算不上是帮助。”李南栖说，她接着解释自己的话：“如果我的陪伴能让一个痛苦的人减少痛苦，才算得上是帮助吧。”

“至少你能减少我的焦虑。”林睿说。

末了，他又语气含糊地说：“而且，也许陪伴的力量，或者说你的意义，比你想得要重要。”

屋外有车辆驶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一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也随后下车，两人提了几袋东西往屋内走。

李南栖和林睿帮他们将物品拿进厨房。

林睿介绍她，“这是李小姐，她之后会住在后面的小屋帮大家一起照顾我弟弟，如果有什么事找我，可以先跟她说。”

李南栖跟他们问候：“安叔好，陈姨好，你们叫我南栖就好。”

陈姨身材瘦小，性格热情，笑着说道：“都是中国人就方便，刚好家里多个人也热闹。”

一旁的安叔身材中等，头发梳得利落，但一张圆脸，笑起来格外亲和，他冲李南栖笑了笑，“你好，南栖，你叫我安叔就好。”

“安叔和陈姨是夫妻，有事你可以找他们商量，他们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林睿说道。

陈姨一边往冰箱里收纳食物一边说：“没错，之前我们在小睿家里工作，现在又来继续帮他，我们同他就像自己家的人。”

虽初见，但李南栖对陈姨和安叔的亲和也很有好感，便悦色说道：“好，我们以后就互相关照。”

陈姨关上冰箱又对李南栖说：“林先生吃饭时间很固定，但是你若是饿了，随时叫我，若是想吃别的，也跟我说，我提前准备。”

“不用了，我跟林先生吃的一样就好。”

“陈姨做饭很好吃的。”林睿笑着说，“你住久了也会越来越自在的，他们两人很好相处。”

突然楼上似乎传来走路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关门声，四人都突然安静下来，听着楼上的动静。

“该饭点了，林先生应该是从书房出来了。”陈姨说道。

李南栖想起刚才看到的窗帘紧闭的房间，原来林先生刚刚就在屋内，他走路的声音很慢，似乎也没有要下楼的意思。

陈姨解释道：“这几天他好像都是在楼上吃的饭。”

林睿无奈道：“您可不能随他，他答应我每天下楼吃饭，不能总待在楼上。”

“我看他也不像是因为心情不好。”陈姨说，“偶尔还是会下来在花园散步。”

林睿叹口气，“跟他说，答应我的事要做到。”

陈姨说：“怎么不自己上去跟他说。”

“您知道我跟他吵架了嘛，他不肯见我。”

陈姨看他一眼，无奈说：“好，我帮你转达。”

李南栖听着这一段家常亲切的对话，也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放松起来。

她对林睿说：“听起来你们兄弟感情很好。”

“都吵架了还觉得感情好。”

“能吵架才证明感情好呢。”李南栖笑说。

林睿笑了笑，“那我就暂时将这里委托给你，如果我弟弟欺负了你，让你不高兴，尽管跟我告状。”

“刚才你还说他性格温和的嘛。”

“但是呢，又很固执执拗。”

这一回从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但只是几步之后，像是听见他们的声音后又停下，他们都等了几秒，却没有等来继续走步的声音，也没有说话声。

“不管他，可能是还在跟我生气。”林睿笑着说，但也看向楼梯，像是等待了片刻。

李南栖探头看向厨房另一边对着的楼梯，那里倒映下来一个人影，修长且清瘦，停在楼梯上一动未动，然后又突然转过身去，令影子消失在阴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