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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烟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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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莲花》中的人物

2.祁曼塔格乡汉译

3.《重庆森林》台词改

尽管飞机比火车价格贵了好几倍,但我还是选择了飞机,一是他的劝说不无道理,我大病初愈长时间且还需换乘的火车行程太过折腾,二是我并不缺那点儿钱。

我可以自给自足,但母亲的经济支撑让我更有底气。让我可以果断离开我生活了十余年的海滨城市,说走就走,没有和朋友道别,没有和家人说明原因只身前往巴音廓楞。母亲一昧地用金钱的方式填补她过去留给我的空白,我讨厌看到到账信息上的汇款人写着她的名字,但我却心安理得地花着她给我的每一笔钱。

很矛盾,我知道。就像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善生和一个内河。1

但我的目的地并不在墨脱。

我在林芝短暂停留了几日,在一家书店翻到藏文的书,我看不懂,只是觉得这些像音符一样的文字似曾相识,是我从来没有记住过的。突发奇想地想要写一封信给他,用钢笔,用正楷,用芳香的信笺纸。提笔好几次都作罢,已经习惯敲键盘的我好像不会用笔纸书信了,但总惦记着要将这里的什么带给他,什么都好,总还是要的。

拟定寄一张明信片,落笔时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我闻到了缸子肉的香气,于是用钢笔,用正楷,认真写下--山南有风来。

而我,我向山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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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来来去去从来不事先做计划就是因为计划是没有用的,计划,总是用来被打破的。

就在我寄出明信片的那个晚上家里的来电使我不得不中断我的修心疗愈,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从这里回去没有直达的航线,最早出发没用,我得选最早抵达的。

翌日,暗昼五点四十,飞机比预计的早二十分钟抵达,过了廊桥我拖着行李疾走。

“家姐,喺度。”火乐向我招手,小跑过来接过我的行李箱,还不待我不经意地多看两眼以示确认他便解释道,“阿妈喺医院度行唔开。”

“嗯!”我点头,也并没有失落感,跟着他往停车场走,他比我高个半头,步子也大,我拽了拽他示意他慢点,然后问他,“老豆宜家情况点嘛?”

“唔几好。”他摇头,步子慢下来声音也沉下去,有车来,他伸手护我,随后问,“家姐,你谂住直接去医院定系翻屋企先啊?”

我心里一笑--边有得翻屋企先。

“医院。”

说完我上了车,他自觉地帮我把行李放去后备箱。

之前在电话里着急,火急火燎的也没讲清楚,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长期烟酒的关系肺部或者肝脏有什么问题,没想到是胰脏癌,晚期。这几个字,其实已经等同于宣判结果了,我们都清楚的。

“仲有几耐?”

“半年上下。”

我和火乐都深呼出一口气,之后车里安静得出奇。

半年,这老头儿,挑什么不好,挑一个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的。好像到了这一步,我对他也没什么恨意了,或者说,我从来也没有恨过,对等的,我也没有爱过。他终究是我父亲,冠我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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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医院是有很浓的血腥味的,只是它们都被消毒水掩盖了。电梯下来本就慢,遇上护士推病人,我和火乐索性爬楼梯了。那七楼,比我念书时任何一次体测都优秀。

“阿妈。家姐翻来了。”

火乐推门叫馨姨,说实话,我想象过父亲有多么的憔悴,瘦弱,以及插满管子的痛苦,却没有想象过馨姨是什么样子。那么爱漂亮的一个女子,那双眼睛已经肿的没有余地了。

“馨姨。”

我走近了两步,靠着病床的床尾,还想走的时候脚就不听使唤了,我就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嗯。”

她应我,叫我坐,可我却不知道往哪里坐,脚也灌了铅,也就那么站着了。

然后。然后我们都没有话说了,我只好干巴巴地盯着骨瘦如柴的父亲,从前碍着连扣都系不上的啤酒肚没有了,我捏着病床的栏杆,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拽回些什么似的。

“火乐。”馨姨坐在病床旁转过头叫火乐,火乐立刻上前,馨姨抬了抬了眼,说,“你落去买D食嘢。”

火乐转过来看我,他从小就这样,好多时候馨姨要他做个什么他总是要看看我,那种眼神就明目张胆地是要征求到我的同意他才敢放手去做一样,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加入,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我明明是个外人。但习惯这个东西一旦养成依赖就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了,我无奈,也只好浅浅地回一个眼神给火乐,他这才转身关好房门离开。

我知道馨姨把火乐支走有话跟我说,只是没想到第一句竟然是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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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化疗不敏感,医生建议以缓解症状、提高生活质量为目的进行姑息治疗,这样的治疗有可能将父亲的生命值缩短一半。只是以馨姨险些哭晕过去换来的姑息治疗并没有怎么提高父亲的生活质量,肿瘤细胞生长速度太快,比正常的细胞消耗能量要多得多得多,已经严重侵犯了正常的组织器官,父亲总是疲劳乏力,几乎是全天卧床休息。

器官的衰竭,行为的迟缓,意识里对死亡的恐惧和预料都让父亲变得喜怒无常,难以琢磨,他嗔怒地说一句话并不轻松,但他宁愿浪费这些力气也不愿蓄积起来为自身疗养、而有时候他又伤春悲秋地替馨姨,替我。替火乐的以后担忧。

本身全身心投入到父亲的病疗中这件事已经让我心力憔悴,而这时候偏偏又赶上编辑催稿,其实不怪得编辑,这本就是我的不当,我已经很久没有起笔了。我无法坐在电脑前强迫自己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相应的字数,这像是把我丢在黢黑的陌生的山谷,除了恐惧一无所有。年幼时父母分开时让我也没有这么痛苦,而真正如同这种痛苦的是,他们都没有争取过我。

我就是永远被丢掉的遗忘的那一个。这是一个很不讨喜的心理,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家境不错的孩子怨念都是家庭的关爱不足。

生活磨难全方位的攻击使我心里极度暴躁,感觉自己随时都要爆发了。可一边是生命垂危的父亲,一边是对我有养育之恩的馨姨,一边是刚刚成年就要接受亲人离开的火乐,我深处的浮躁一压再压,触底反弹,最后在心里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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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临其渊的时候,他给我发来消息。

----木乐!杏子酒好了。

在我离开祁曼塔格乡的时候杏子酒已经可以饮用了,我相信他未及最佳饮用时期的说法,因此将它留在了那儿。只是让我有所讶异和抱歉的是,在这一条信息前,他还给我发过一条,但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略掉了。他说已经收到了我早前寄出去的明信片。我算了一下时间,寄出的时候看时效是一个星期以内,没想到拖拖拉拉半个月才收到。

我还在想错过的那条信息时,他又发来新的消息。

--木乐!给我你在西藏的地址,我给你寄你最爱的罗布麻茶。

我是有一阵子都在泡着喝,想着也是买都买了。其实我也不是有多爱,只是从前拿年轻当挥霍的资本,抽烟,酗酒,熬夜,一边透支身体一边用汤汤水水的方式弥补,心里就会觉得身体应该会好受一些,这是大部分中国人固有的对阴阳生克关系的执念。

如今网络世界发达,购物是极其轻松便捷的事,真正让我心里发暖的是能被人记挂。

我给他回了电话,

“木乐!”

他叫我,我嗯了一声,发现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远,随着时间的跨度拉长,我愈发地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因而连想好的道歉也忘了。

“阿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而出,哪怕只是通过电话我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明所以,连我自己都怔愣了一瞬,别说他了,而后我轻轻笑出声,说,“以后我叫你阿疆吧!”

我用的不是问句。

“好!”

他答应得很爽快,连我预备好的说辞都没有用上,我也就没有主动讲起,转而告诉他近况。

“阿疆。”我学不会他叫我名字的那种音调,顿了顿,道,“我不在西藏,”怕吵醒已经入睡的父亲我一边走到了病房外,一边继续说,“家里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暂时无法完成自性的疗愈了。”

又不敢走太远,在门口徘徊,等他开口。

“是很棘手的事吗?”

“是无可避免的令人难过的事。”

我只能这样回答。我无法打心底里认同父亲的现状让我觉得棘手,这有悖于我意识里原则上的孝义,但事实上我也的确为此以及附加的诸多事宜都感到疲惫,压抑,崩溃。

“木乐!”/“嗯?”

“没事。”/“哦。”

“希望你快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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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和馨姨轮番交替守在医院,火乐大二开了学,又在外市,知道他周末来回挺折腾,但确也找不到不让他回来的理由。我通常都值夜,这也让我有时间勉强赶一赶稿子修一修文,火乐在的时候我夜能打多一会儿盹。我们都在超负荷运转,但谁都不曾说一个累字。

写到后半段的时候我看电脑的字已经开始模糊,将字号调大了一号,效益不大,堪堪坚持十来分钟,合上电脑后确认了父亲的状况还好趴在病床边便睡了。守床是不能深度睡眠的,只要心里一直记挂着什么事睡得也不踏实,唯恐父亲有什么不适我没有及时发现而酿成大祸追悔不及。

父亲的手一动,我便醒了,但我还是趴着,竭力地控制自己机能性地颤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如此。过了好久我终于抬头看,病房仅有的昏黄灯光像黄油正在融化。

我到底还是做了决定。

给母亲的信息里我一字一句都是以医生的推断为主陈述,并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博取同情似地请求,她有她的选择,我不应该道德绑架她。

新加坡和中国没有时差,只是夜太长了,我一直到早上才接到母亲的电话,言辞犀利之时又碰上馨姨来和我轮换,我实在无奈,只好走出去躲到医院一角。

“都唔知果个女人谂紧D乜,宜家先同我讲,点嘛,惊我早翻去同佢争男人啊,以为个个都似佢啊......”

“妈......”我拖长尾音,打断了母亲,“馨姨一早问过我,唔关佢事,系我未同你讲。”

“你宜家都系佢个女啦,甘系帮佢说话啦,我呢D先系后乸......”

我没有再次打断母亲,我也懒得再说话,只是蹲在旁边静静地听她细数自己的委屈和馨姨的不堪。这么多年以来我和母亲的联系也浮于表面,更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馨姨和火乐,我那时候就知道这个夹心难吃,而本来应该在这个位置的是父亲,因此我也怨念于父亲。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多久,只是挂了电话起身的时候我已经腿麻得厉害,在我扶靠着墙缓劲儿的时候又收到母亲的信息。

哎,母亲还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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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原先的约定本来下午应该馨姨在医院的,只是最近她还有另外的事要忙我就又替了回来,馨姨忙什么我是猜得到的,但她没有说我也就当做不知道。火乐下午没课提前回来了,说是家里有个从新疆寄来的包裹,问是不是我在新疆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他给我寄了东西。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但又怕有不能室温存放太久的东西,便让火乐拆开了。

火乐在电话那头一一数给我听,数到最后他突然顿住了,我笑他。

“做乜唔出声啊,唔识字啊?”

“家姐,有张相。”

“相?”

我一时间没太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你等等啊,我影俾你睇。”

火乐问我有没有收到,我说收到,然后让他把东西归置好,该放冰箱的放冰箱,他嗯嗯声地应,又八卦地问我。

“家姐,边个来噶?系咪姐夫啊?”

“唔系!”

“真唔系?”

青春期的人是不是不分男女都八卦啊,我不欲与火乐在这个问题上反复确认,只告诉他是店家。我这也不算说的假话。

挂了电话我打开火乐发过来的照片看了良久,身为作者和演员一样,需要专注进入,也需要急速剥离,如同现在的我,很难不站在他的角度去想,去看。而我站在秋千的位置望向的阳台空空如也,我究竟,在看什么呢?

我给他发去信息。

--阿疆!包裹我收到了。

其实他知道我不爱杏的,我在那儿的时候是杏子最丰盛的时节,我却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但包裹里有杏干;他也知道我不爱红枣,他做的糕点李佳乐红枣我都一一挑出来,但包裹里也有枣子。或许他只是觉得这里不是我行走途中的任何一个落脚点,而是生长的家乡,有家人,这是可以共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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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乐在,我理所当然地就回家休息去了。

快到家的时候接到编辑的电话,之前因耽搁了太久被催了好几次,后来借守夜的时间增减删改总算交了稿。这次打过来,编辑说的很委婉,但我很清楚言下之意。这本长篇从一开始定基调的时候我就剑走偏锋,但当时我们是达成一致的,觉得可以这样去尝试。而现在的否定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无边无际的落寞和失意肆意地攻击我,攻城略地,推翻了我从落笔开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还有曾经充沛的能量。

我们沟通了很久,结果是,没有结果。

我坐在书桌前,双腿盘着,整个人都已经被抽干成真空状态。真的,太痛苦了!

馨姨敲门,问我要不要喝汤,我搓了一把脸,开门去餐厅喝汤。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喝汤。

“木乐,你系咪觉得我偏心,对你唔好?”馨姨用勺子撇开上面的油再盛给我,“我入呢道门之前已经有着火乐,火乐有D乜我都预埋你。”馨姨停了停,我只是小口小口地喝汤,并不说话,她继续说道,“木乐,系咪无论我做D乜,无论我点做你都憎我?”

我听到了馨姨生出凉意的哭音,我放下勺子,和她面对面。

“馨姨,我未甘谂过,也都唔觉得你对我唔好。”我伸手过去拍了一下她的手,“我阿妈讲嘢得把声啧,你唔使理。”我知道那天尽管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摁减音量键了,馨姨还是听见了些并以此做了不良的联想,“同埋,呢D系你地长辈D事,我同火乐几好啊,唔关事噶。”

是的,我不恨她,也诚如她所言,由小到大只要火乐有的我想要我就能有,小汽车我可以有,激光枪我也可以有。我想搬出去独自住时父亲不允许她帮我说好话;我想辞职全职做文字工作者时父亲不同意还是她帮我说好话;我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珠海导致父亲大发雷霆还告状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仍然是她帮我说好话;父亲病重我陡然回来之前她还帮我打扫了屋子铺了干净的床单......作为继母,馨姨无可挑剔。

馨姨给我的足够富有,除了纯粹的母爱,可是这又不怪她。我的母亲,也没有做到。

“馨姨。”像是我的话让她有所触动了,她愣了会儿神,我又拍了一下她的手,“墓地倾掂晒,我同火乐也去睇睇吧!”

她只是点头,又帮我盛汤,从她的反应里我想她并不惊讶于我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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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时四野极静,这是很利于进入睡眠状态的,但内心的枯萎让我辗转叹气,我索性不睡了,打算以毒攻毒地熬。

开手机才发现漫长的两次沟通滞后了我阅读他的回信。

--木乐!杏子酒很好喝。

我正想回他让他捡了大便宜,猛然想起那张照片,火乐说放在书桌上了,开了小灯,起身翻看。

相片背后映入眼帘的那几个字让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们存在在包裹里。

塔里木肯马鹿茸,尉梨罗布麻茶,轮台白杏干,巴音布鲁克蘑菇,库尔勒香梨,且末红枣……

他这么做了也的确做到了。

--木乐!我把花草山2的秋天送给你!

秋天,不应该是枯萎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

按理来说这个季节去游玩的人不算多,但也有错峰去赏秋的,我不知道他忙不忙,还是拨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接了,搞得我还要故作镇定。

“阿疆。”/“嗯!”

“谢谢你!”/“嗯!”

说谢谢很矫情,这也不是我太擅长的领域,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也就作罢。

“木乐!令你无可避免会难过的事处理好了吗?”

我在电话这头轻轻叹气,轻得是我确认他听不见的声音,馨姨已经基本谈妥墓地事宜,父亲的事是可预见的,这不是小说,结局没得改写了。

“嗯,差不多了。”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好像我和他之间也没有到要相互阐述家庭的地步,帮我留痕迹地转移话题,接上他回我信息的那一句,“所以,你是把我的杏子酒喝了?”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他声音淡淡地,仿佛他就是刚刚才喝过杏子酒那样,“我哪里敢喝啊,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都是一步一步按照你教的做的,要有什么问题......”我脑袋瓜子在晚上就特别灵活,眼睛一转,换了一种指鹿为马的语气,“该不会原本是你想要加害于我吧?”

“完了,露馅了。”

他附和我,说完我俩又笑起来,可能是我笑得太认真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见,再问他的时候他死活不承认说过话,我看撬不出什么来也不追着问了。

“话说回来,你不是说有最佳饮用日期吗,喝就喝呗,以后有机会补给我就行。”

“我说过吗?”他倒还不认账了,一本正经地用台词敷衍,“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没听说过杏子酒会过期。”3

“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这么幽默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们笑啊,聊啊,又笑啊,聊啊,直到我们困顿,直到我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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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馨姨迄今为止敲我的门敲得最大声最急切的一次。我惊坐起来,整个心都凉了,我知道,父亲,走到尽头了。我第一时间打给了母亲,但打了两次都无人接听,我又赶着去医院,只好发了一则消息告知母亲。至于其它,已经不由我做主了。

馨姨在去的路上就哭了,我那一刻充当火乐的角色,抱了抱她,岂知她哭得更汹涌了,哽咽地说着父亲的“坏话”,断断续续,但我大致听得明。骂父亲衰人,骂父亲这么着急丢下我们不是什么好东西,骂父亲怎么不努力再多撑一些日子,这些骂都有个双引号。倘若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父亲还能再骂我两句,不用双引号也可以的。

“木乐,琴晚你仲话同火乐去睇睇墓地,家下唔使啦,睇来佢几中意,急住住入去。

“都几好噶,佢都觉得我拣得啱,几好,几好......”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馨姨,安慰的话在这时候非常难以开口,即便说出来了它也没有什么分量,我只好抱着她,只是抱着她。

连天都觉得我们可怜,平日里繁忙而拥挤的电梯今天破了例,为我馨姨争取了最后一点时间,电梯里有收到母亲的来电,但信号不好也没接通。我顾不上回电话了,和馨姨出了电梯直冲病房。

“阿妈,家姐,快!”

火乐拽着我和馨姨往父亲跟前儿去,父亲好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我们,父亲想说话,但我们一个字都听不见,馨姨紧紧拉着父亲的一只手,泣不成声。

“我同火乐会睇住馨姨,火乐宜家念书好好,唔使担心。”

我跪在床边,我必须要保持镇定,哪怕只是说一些父亲想听的话都好,至少能让他走得了无牵挂。我抬头看了看馨姨,她哭得无暇顾及别的,我得不到她的反馈,但事实上,她反不反馈作何反馈我都还是要说的。

“阿妈,翻紧来,你撑住!”

父亲的上下眼皮翕合,他几乎是花了最后的力气动了动手指。

“火乐,过来,跪低。”

我回头叫火乐的时候我的镇定溃不成军,再也绷不住,眼泪直直地往下砸,我让火乐和我并排低头弯腰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我把父亲的手轻轻托起来,放在我和火乐的头上。

像那个晚上,父亲一直摸我的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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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葬礼也来了不少的人,说是红白喜事红白喜事,除了沉痛,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母亲到了也只是在酒店不肯出来,我理解的,如今来悼念父亲的人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或者还知道母亲了。她也一直对馨姨和火乐避而不见,我说了,这是她们上一辈的事情,她们自己能处理。

是入了公墓的第二天我才陪母亲去给父亲上花的,就只有我们母女。

“边有人扫墓仲戴黑超噶?”

母亲上花,我替她拎包,我“嫌弃”她戴着墨镜不肯摘,随口就吐槽。

母亲没说话,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会在心里跟父亲说些什么,或者也是骂他吧,但愿那些骂的话也都是有双引号的。

这时火乐打来电话,我走开了几步接电话,挂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在我身后,见我挂了电话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戴着墨镜,还在墓园,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个手袋十几皮嘢......”

母亲伸手拿她的被我随手折叠起来夹在腋下的包,她话还没说完,我一听十几万,胳膊一松,手袋差点就掉地上了,还好我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接住了,好险好险,差点就要赔十几万。

“哎呀,个衰女啊,我个袋,搞成甘,你系要......”

“阿妈,馨姨话,有D嘢要同我倾,话,如果方便嘅话,你都喺呢度好D。”

我知道母亲不想与她们想见,但这件事我还是希望母亲考虑一下。

“有乜好倾,你老豆有几多钱俾你地分啊。仲使倾......”

又来了。我见母亲没有明确的拒绝而且已经猜到馨姨的意图,我顺水推舟,赶紧拉着母亲走。

二十年了,这是母亲和馨姨的第二次见面,那时候我也很小,火乐还在馨姨肚子里,老的老了,长大的也长大了,现在坐下来,反而平静了许多。令她们又爱又恨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还留下了一些难题,

而母亲,是最合适也的确能解决难题的那一个,没有之一。

母亲愿意跟我来,我就知道,她其实心里已经有计划了。她为何在父亲的墓前也不肯脱下墨镜,她为何信息里说着--活着有乜好睇,死着先算--却还是让我告诉父亲她在赶回来,让父亲再撑一撑,我心里有数,而母亲,她应该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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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飞回新加坡那一天,问我要不要跟她去新加坡待一段时间,或许她想我去散散心,或许是想我去陪陪她,但我没有跟随。

母亲拍我的背,说就知道我又有野心思了,问我是不是新疆还没玩够。

哎,我都没敢讲我其实是从西藏飞回来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要再飞回西藏去的。

去之前,除了和馨姨、火乐说明过,我还和一个人说了。也不止是说了我要再去西藏完成未完成的事,还有翻山越岭的,漂洋过海的,桩桩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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