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远舟又暗中跟了四五日，果然等到了人约钟离见面。

钟离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戴着面具，选了一处他们清修之人不怎么方便出入的地方。

薛远舟隔着房顶的瓦片，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

那人来得时候果然是一袭黑衣，也戴着面具，并不能窥见他的模样，但钟离显然与他熟识。门刚刚合上，他便拔出剑来。

那人颇为不屑地笑了笑，自顾自坐下来，说道：“钟道长真是好兴致，约我在这烟花之地切磋武艺。”

钟离被他冷嘲热讽，十分恼怒：“闲话自不必说。你们背后阴人，拿契约当儿戏，家父之事，今日必须有一个交代，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钟道长，你让我给你交代，也不想想，是不是令尊先越界逾矩，痴心妄想不知收敛？”黑衣人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慢悠悠地拈了块点心吃。

钟离登时大怒：“满口胡言！我师父何时越界？倒是你们，当初约定只要我师父下了毒，其余之事皆与我们无关。现如今，事情做成，怎的王爷竟然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吗？”

黑衣人立刻站起身来：“钟道长慎言！王爷乃天潢贵胄，岂是你我区区白衣能随意指摘的？莫说一个门派，就是整个武林，冒犯天家，剿灭门派株连宗族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薛远舟眼看着钟离僵立在场，似是想要破口大骂，却又颇为耻辱地隐而不发，明显是顾忌着黑衣人方才所言。

钟离虽曾流落街头，不过很早就被钟楚德带在身边教导，不单把自己的姓给了他，还收他做义子，全教上下都认他作大师兄，想必已经很多年没有与人有过口角之争，更别提被人讥讽甩脸。

相比于对方依仗权势盛气凌人，他的顾虑重重手足无措，更让薛远舟感慨，江湖人空有争权夺利翻云覆雨之心，在权谋上还是缺少手段和倚仗。

黑衣人也把钟离的样子看在眼里，知道不能一味敲打，马上又端起蜜枣来：“兄弟我也出身武林，王爷日后若能得偿所愿，武当派今日与王爷交好，届时当得无上荣耀，我亦为之欢欣鼓舞。钟道长，你承钟掌门的衣钵，他那个位置，最后到谁的手里，我们都能看清楚。王爷许你家做武林盟主，不过是想往后有个称心的臂膀。你父亲寻仇，并不急在一时，何必因此错失荣华富贵，招致杀身之祸呢？”

“称霸武林言之过早，皆是空许给人的话。”钟离冷静下来：“我今日来，就是要一个交代，王爷手段未免过于狠绝。”

“这位么，你还不知道？亲兄弟都下得去手。这话我只说与你，就是东宫的气受够了，再不能容忍一点差错。这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略施惩戒而已。我已劝过王爷，他前几日不是赏下许多银钱药材？见好就收吧！”

黑衣人拍了拍他肩膀，复又自顾自地坐下去。

“我自会言明父亲。”钟离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

黑衣人点了点头，随即正色坐好，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扣在桌上：“这是王爷让我带给你们的手书，大约是接下来的安排。”

钟离应该是听了他师父什么嘱咐，有些戒备，不乐意接，只推脱道：“只怕身份暴露，要坏了王爷的大计，真得做不来了。”

“我先前说与钟道长的，都白费功夫了？”黑衣人大为不悦：“先不说做不做已由不得你了，武当派乃是武林中流砥柱，怎的瞻前顾后，全然没有大家担当？那万剑宗如芒在背，听说大弟子薛远舟与你同辈，亦是出身寒门，如今在武林中呼声却更高。钟道长，你难道不想做点什么吗？”

钟离最听不得的就是薛远舟的名字。因着他二人阅历惊人的相同，又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最宜被人拿来当谈资。一提两个人的名字，不过是说他被薛远舟压一头，实在可恶。

但此时他不好表露自己心中嫉恨，只呵斥道：“他是他，我是我，日后自有定论。只是事关大局，武当派介入纷争太多，不单有损声誉，也怕牵连更多，泄露王爷千秋大计，我不能擅自作主，还需传信给师父。”

黑衣人把信拍在他怀中，摆摆手道：“也罢也罢。我只提醒你记得，拖拉太久小心再触了雷霆之怒。”

他饮尽杯中酒，起身告辞：“好容易得一晚空闲，这是自家产业，钟道长尽兴再归吧！”

钟离目送着他出去，在桌前踌躇许久，才打开了那封信。看完了信，他好好收拢在怀里，就去摸面具，打算走人。

薛远舟立即翻身下了屋顶，寻出最近的一间空屋子，从袖里掏出火折，点着了往那窗幔床帏上乱扔一气。

怕火着不起来，他又运功推出一掌，一股真气震荡开来，那火势猛然暴起，裹夹着火星黑烟嘭一声向门外炸去，沿着廊里悬挂的华幔飞快蔓延，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人群乱窜。

他看到钟离出来探看情况，便解了外衫只着里衣，从乱奔的脚底下捡了一张勾栏女子惯用的狐狸美面扣在脸上。钟离果然没有认出他，见着了火，便跟着人群，顺着木梯要下楼奔出大门去。

木梯上人太多，推推搡搡，你扯我我挤你，楼上猛窜出来的黑烟燎得人睁不开眼。

薛远舟猛推了一把钟离身后的乐女，那女子尖叫一声往前扑倒，伸手死拽住钟离的外衫，手里的琵琶更是勾住了他的发髻，钟离抬手便挥打，登时有人不满被波及，拽着他要还手，一时间乱作一团。

薛远舟已经得手，复而回到楼上，把方才从钟离怀里摸出的信贴身收好，捡回自己的衣服，看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才从窗户翻身而去。

这边钟离灰头土脸地挤出门时，街上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指着窜天而起的大火啧啧唏嘘。

他回头看了看，那火势已然不可收拾，眼见着围观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忙裹紧衣服匆匆离开。他来时特地穿了深色，经了火反而满是烟灰鞋底印记，灰扑扑的拍打不掉，只得把外衫脱去。

此时他才猛然察觉到手信似乎没在内衫放着了，冷汗瞬间冒了一头，手在怀里掏来掏去，果然是没有了！

到底是怎么没的，他过了一遍脑子，实在是想不起来，才反应过来这场火有蹊跷之处，立刻又折返回去。

然而那火遇着木椽，已腾天而起，就算是身怀奇功，也近不得前了，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