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姓秦,在家排行第七,就叫秦老七。
秦老七和王军同是大学同学,年轻时一起在古玩街捡漏被骗,后来走上了陶瓷这条路,所有知识都是靠野路子做出来的。人到中年才有了些名气,也算得上大器晚成了。
这晚成的人要是遇到早成的,还明眼就能看出来比自己厉害的人,难免多少要生出些不那么光明的感慨。
这两位的不光明更明显。
王军同体现在不能容人,不管比他强还是弱,都不容。
秦老七没好多少。
他是爱刁难人,就是要跟人家对着干!
所以在有人找上门,说他弟弟前几年买的那件苹果尊是假的,想原价或加三成买回去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不给!
苹果尊是清朝的独有器型,那时候国外的很多东西已经涌进产生了些影响,偶尔有些特殊的技术也显不出来异样。
来处好像怎么说都有几分道理,因此很多专家对那个时代的艺术品态度就有些模棱两可。
陶瓷尤其是。
毕竟烧瓷和制瓷的手艺经过前期的逐渐改进,几乎定形,再想有所突破好像就只能放在环境上。
而环境是一直在变的。
所以直到人上了门,他才知道当年那个卖家说的出处是编的。
可看起来浑然天成的满釉作品是真的。
人也是真的,还站在他家,开诚布公地指着那些如果不是被提醒,他压根看不出来的“记号”,证明东西确实是假的。
秦老七看不到帽子口罩下的脸,却清楚地看到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诚恳,认真,还充满年轻人少有的自持和冷静。
他就更不愿意让人如愿了。
除了想刁难人,当然还有面子的原因。
那时侯身边的几个同行几乎都知道他们家有个难得一见的满釉古董。
王同军还把那个背景里的意外当作他没走错路的证明,不知道都宣扬到什么程度了!
要是传出来东西是假的,秦老七觉得他也丢不起这个人!
再来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他想借鉴一下,说不准能研究出些名堂,到时候名气肯定碾压一众!
僵持到最后,各退一步。
人家按现代工艺的价格还了当年买古董的差价,但他们得签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
承诺东西不转卖,也不能再宣扬那件苹果尊是真品。
秦老七虽然性格不好,可到底是要脸面的,这几年协议履行的不错。
没转卖,没宣扬。
当然,他耍了个小心思,之前宣扬出去的,也没否认。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出来开个会都能遇到正主,还到了必须说明东西真假的关卡。
那他只好对不住兄弟了。
不忍心看信念崩塌,颜面扫地的王军同,秦老七对着甄天自证清白:“我可没违约!”
现在谁还关心他违不违约?!
韦教授严肃的目光灼灼地落在甄天身上。
发现这个年轻人除了被他叫起来时有一瞬的错愕,之后哪怕被针对,被刁难,至始至终都是清冷浅淡,波澜不惊。
而他研究了半辈子,才从理论上证明了调制釉料的可能性。现在一个和他孙子差不多的孩子已经实践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通体满釉!
唉!不能不服老啊!
在场的老前辈们不管有没有在釉料上下过功夫,想法都差不多。
看着甄天的目光带着期待和欣慰的同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配方能不能……”
能啊。
没什么不能的。
毕竟配方还在实验期。
具体怎么才能提高成品率,甄天也还没确定。
事实上,虽然背景时代不一样,可那件满釉苹果尊还真的是意外。
所以,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秦老七,面对王同军的咄咄逼人,甄天的那句“现在”,更多的是准备赌一把。
反正成功失败五五开。
成了,皆大欢喜,不行,大不了就是丢脸。
反正有刘教授在,好赖得顾及些他的面子吧?而且,有了火力分担,被嘲、被讽也就那样吧!
甄天笑着低声,长眉星目间透着点儿狡黠。
“多亏有您!”
差点就被拉着一起接受群攻的刘教授:“……”
而甄天毫不掩饰的坦白,让在场的老前辈们看他的眼神更和善了。
暗暗点头,觉得这样才合理。
冲这个年轻人刚才那表现,如果真的已经掌握了解决釉料融化粘连的技巧,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为了藏私,到现在都不露满釉的作品。
确实不藏,还直接拿了纸笔,当着众人的面把釉料配方写了下来。
釉料的种类,品质,产地和特性都标得清清楚楚。
甄天边写边解释:“成胚的瓷泥,入窑,烧制中和后段的步骤和温度都是我用惯的,也用来烧过这种瓷器。所以足底釉料没融化,没粘在匣钵和置板上不是瓷泥,器型的原因——”
微微抬眼,朝对面划了一眼,补充。
“也不会是控温的问题。”
正准备趁机质疑的王同军:“……哼!”
秦老七:怎么还把脸往上凑?!
看韦教授几位想上前,又自持身份地只站在一旁,他没什么负担,直接跑过去探头看。
那张方方正正的纸上满是条条框框,竟然连窑型摆设都画了出来!
那时候甄天可才十几岁!
忍不住心情复杂,又有些佩服,看了眼对面还在死盯着人家不放了塑料兄弟。
示意:这要是还找茬,就有点儿没良心了啊!
王军同不想要良心,只想把面子找回来一点儿是一点儿!
他不瞎,自从秦老七承认苹果尊是甄天做的,之前唯他马首是瞻的那几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在协会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实在太不甘心,对着边认真写边回答问题的甄天,王同军怎么看都觉得他在装模做样。年纪轻轻,心思却那么深!比那些老奸巨猾的古董贩子都——
一愣,继而狂喜,顾不得深思,张嘴就喊:“你造假!”
那个苹果尊他见过,旧迹、开片、出土的斑痕明显,明明就是古物!
既然甄天说是他做的,还有标记,那就说明他造假,还倒卖文物!
这在行内可是大忌!
他倒要看看甄天能怎么狡辩!
看不了。
甄天抬头,再点头:“对。”
“……”
一句“他说谎!”把王军同噎得气差点儿没喘过来。
缓了缓才意识到,怎么可能只有他想到了这一点。
当然不可能。
秦老七说甄天找上门的时候,在场的人起码有大半就清楚这里边儿搅着什么事儿了。
可没人跟王同军似的什么都不顾地嚷出来。
原因嘛,各异。
有的觉得又没在现场看着人家卖,怎么就能这么肯定?而且就算真做了,这不是去又买回来了?是秦家不愿意,又不是人家故意骗人!
也有觉得不是事儿的,毕竟在场的跟这些旧的新的打交道这么多年,要说没个走弯路的,都没人信。没被抓到就说明情节不严重,有什么可上纲上线的?
……
而更多的,是怕提了这不太光彩的事,甄天有可能生气反悔,或者借机谈条件。
虽然只做成了一件,但证明了方向没错,是可以成功的火苗。
这样的配方即使只是意外,还需要再研究、验证、调整,依然有着很大的价值。
尤其是一些已经上了年龄的,这要是错过,他们这辈子可能就得留下遗憾了。
所以就算心里颇有微词,也准备睁只眼闭只眼。
可现在有人非得扒开他们闭着的眼。
几个人不约而同瞪向王同军,真是添乱!
就在韦教授他们思考怎么圆过去的时候,又一个添乱的开口了。
还是本人亲自添。
龙纹春瓶、僧帽壶、青花笔洗……
“红釉菊纹苹果尊是我做的第九件赝品,算是最后一件。”
那件执壶在出发去T市的时候就被甄天毁了,而赵挺伟应该是发现了,才会让司机去找他。
数完每件从他手里出去的东西,说到目前还没找到的两件,甄天还拜托在场的人帮着留意。
这一派自然不避讳的样子,与其说是文物造假犯,还不如说他是警察!
而这种轻描淡写却光风霁月似的坦荡,让之前准备出面闭眼和稀泥的几个老前辈隐隐有些尴尬。
甄天说完了,笔也停了。
顺手把写了密密麻麻的纸递给最近的秦老七。
他的态度太随意,秦老七下意识接过来,然后才反应过来拿的是什么。课还没等被信任感淹没,韦教授已经到跟前,抽走了配方。
纸上条理清楚精细的配料比例和烧制过程,不管擅长哪方面的制瓷技艺,只要认字就能看懂。
不仅没想过反悔,还怕有遗漏,连当年烧窑的环境和条件都带了。
拿了人家的秘法,还怀疑人家有前科,不光彩。
尴尬成了内疚。
韦教授带头,立马看向“罪魁祸首”,满脸厉色:“王师傅,没证据的话以后还是少说点儿!把精力多往德行上放放,别总是盯着别人!要是再这样无的放矢,协会可容不下你!”
王军同不是第一天这样,之前针对英大的时候,只有说得过分了,韦教授几个才会出面说说,这还是第一次上升到退会的层次。
从颓丧的王军同身上转开视线,刘教授忽然想起,甄天从头到尾好像没跟王军同说过一句话。
暗叹,这样的孩子,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怎么可能吃亏?
而这会儿的甄天肯定谈不上什么愿意的。
只是看起来还算认真,垂眼听着韦教授委婉的道谢加道歉。
听他说是他们小人之心,一时想差,误会甄天会拿着配方谈条件。所以才没在察觉问题时询问甄天原委,给王同军钻了空子。
眼见着对方还准备长篇大论夸他无私,甄天礼貌打断。
“没误会。”
手里的笔转了一圈,落在桌上。
压着的眉眼扬了起来,对上满面惊疑韦教授,客气颔首。
“我现在要谈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