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望着这地方，飞升跳下了这块星云，回到了原本的路上，漫无目的走着，回味起刚刚华胥氏的一番话，他心头一动，冒出个大胆的猜测——不如去找这回忆世界中的自己。

或许那个魔想让他看的，正是他自己。

当他察觉到这点，正想试试感应回忆中自己的位置时，身侧窜过两道白溜溜的影子，他定睛抬眸。

星云间，不着寸缕的小孩慌不择路穿梭在其中，时跳时飞，尽力想摆脱后面追着他的怪物，小孩身后紧紧跟着一只长得像白色大兔子的怪物，两人你追我赶，神光并驰。

他们仍旧像没看见冒出来的玄鸟凤凰一般，玄鸟凤凰慵懒地双手抱胸，饶有趣味看着面前这出戏。他隐隐猜出来这“魔”的想法了。

小孩身体白得很，脖间那小小的红纹像是糯米上的红豆，看起来分外引人注目，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这小孩那特殊的身体构造。他身上兼具男性和女性的器官，胸部虽未发育成熟，却隐隐可预见一些丰腴的影子。

这是年幼的自己，无论玄鸟凤凰此时此刻多不想承认，这都是没办法改变的一点。

玄鸟凤凰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样一个弱小又怪异的自己。

小孩跌倒在玄鸟凤凰脚边，手忙脚乱转过身，屁股贴着虚空害怕地摇头后退。

跟在他后面的犼见自己的猎物将要得手了，张开血盆大口，居高临下看着他，发出“呖呖”的笑声，似乎随时能把这小孩吞入腹中。

“你……你……你为什么想吃我？”

“为什么？！都怪你，都怪你夺去了属于本尊的化形之气，才让本尊一直化不出形只能保持这兽的模样！他们都笑本尊！他们都笑本尊！”

犼怒吼，气极，说到后面它自己还带着哭腔了。

这哭腔压过小孩的声音，刚刚还在哭的小孩被犼这动静给吓呆了，支支吾吾开口，反过来安慰它。

“你别哭……可……可是……华胥说了，我们，我们的气是自然凝成的，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啊，我……我也没有想抢你的啊……”

犼步步直逼小孩而去。

“你没有抢！可你看看，本尊化不出形，你却多出了一种身体，你还说你没抢！你难道就没发现，你的身体跟华胥、小五还有那龙的都不一样吗？哪有你这样雌雄同体的，你个异类怪物！你也是怪物！比本尊还怪的怪胎！为什么他们就只笑本尊！”

那句怪物同时刺痛了小孩和玄鸟凤凰的耳朵。

玄鸟凤凰的眸色渐渐沉下去。

小孩被逼得一步步后退：“不，你胡说！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犼步步紧逼：“你就是怪物！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们几个，本尊是化不了形，但本尊好说歹说还是顶天立地的雄性，哪像你，长了一张阴不阴、阳不阳的脸就算了，还长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身体，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

“不……不……不是这样的……跟你们不一样，我就一定是异类吗？”小孩攥紧小拳头，抽噎着说。

“——不然呢？”

犼吐出个光球，光球落在小孩身后，形成一道坚不可破的法力结界，让小孩再无法往后退，它越发得意，逼近他：“你还是乖乖让本尊吃了吧，这样本尊能化形了，你这怪物也算干了一件好事……”

“不……不……”

小孩不知哪来的勇气咬牙挣扎着推开犼，朝后面继续跑去。

眼看人溜了，犼更加震怒地想要追过去：“你还敢跑？！”

一只缠绕着念珠的手毫无征兆掐住了它脖子，将它提了起来，虚空中走出一道人影。

玄鸟凤凰望着回忆中的犼冷冷笑：“犼，不要将你对自己懦弱、无能、是个怪物的愤怒发泄到本座身上，这对本座没用，本座经历过的事，是你想都不敢想的。”

“没用吗？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开始沉不住气了呢。莫非被那犼言中了？在你眼中，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吗？”

被掐住的犼也不挣扎，幽幽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变化莫测，话音落，变成一阵黑色烟雾脱离玄鸟凤凰的手，黑雾如丝般飘向一分地方。

“呵，你当然可以不回答，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抓不住我，更无法阻止回忆的上演，你看看呀，那是什么？”

玄鸟凤凰往小孩逃亡的地方望去，见那犼仍紧紧跟在小孩身后，这样说来，自己刚刚抓的是魔？还是说这一切本来就是这魔利用他记忆构筑出的幻象？

周围的星云依旧宛如死去般一动不动，他抬眸看了眼最上方的太阳和月亮，跟了上去。

小孩再度被犼堵住了，这次玄鸟凤凰没有再出手，他知道自己出手也是徒劳，也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这段回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此刻在自己眼前上演，他才知道自己记得有多深。

犼张大獠牙，望着自己面前的猎物，得意洋洋： “小凤凰啊小凤凰，本尊倒要看看你能往哪跑，就算让你跑，凭你这点法力，借你十万个筋斗云，你也翻不出本尊的掌心。”

“你……你不能吃了我，华胥她们……不会放过你的。”小孩害怕地说。

“哈哈哈！本尊今天就算吃了你，回去大不了她们打本尊一顿，你都没了，她们还能拿本尊怎么样？总不至于为了你个怪物让本尊去陪葬吧？”犼一爪将小孩拍在自己掌下。

小孩脸色顿时惨白，吃痛无助地挣扎。

犼似乎很享受折磨人这个过程，它就这么看着小孩挣扎，等到小孩挣扎不动了，犼俯身闻了闻他，确保他还活着犼，张大血盆大口，打算一口将这孩子脖子咬断。

——“唉！老怪物！”

就在这时候，一位神自虚空中脱出身形，挡在小孩的面前。

这神看着跟孩子一般大小，没穿衣服，半卷的头发垂在肩头，脸颊两边有些肉嘟嘟的，模样却神气极了。

正是幼年的墨龙。

旁观的玄鸟凤凰多看了他两眼，目光轻佻地将这幼年的墨龙从下到上打量一遍，在某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只是这笑持续得并不久，很快他的表情就冷下来，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这幼年墨龙的身上挪开。

犼眼看好事要被人破坏了，气急败坏得很，吱呀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合不拢嘴——原来自己嘴里横着一只鞭子。

这下好了，这鞭子它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痛得它直在地上打滚。

“老怪物，活该！叫你欺负人！让我的‘神霄’陪你玩吧！”

小墨龙双手叉腰，对着满地滚的犼骂一通，再将身后的小孩拉了起来。

“你没事吧？”

小孩弱弱摇头，不经意后退半步，似乎对面前这位不怎么有过交流的同伴保持戒备。

“还没事呢？你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不疼吗？啧啧，可怜的小娃娃，”墨龙半无奈半可怜，愣生生想装出一副如同华胥氏一般慈爱的目光，不过慈爱的目光没挤出来，倒看着像小孩穿错大人衣服般滑稽，他扫过小孩身上大大小小宛如被刀片割过的伤口，眉头皱紧，扭头对还在继续打滚的犼拔高声音，“老怪物，你该修修指甲了！”

小孩偷偷抿唇笑了。

“嘿嘿，小凤凰，走吧，跟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片星云，那星云很特别，能够疗伤，我带你过去！”

小墨龙脚下腾起云雾，朝小孩伸出手。

小孩有些犹豫。

“小凤凰，你不会……是不敢跟我走吧？还是害怕我会像那老怪物一样欺负你？”小墨龙蹲在云上，双手支撑脑袋打量着他，眨眼。

“才……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怕。”

小孩明显被激着了，涨红了脸否认，按住小墨龙递过来的手，就上了星云，并且再重复了一次，不知是说给墨龙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什么都不怕。”

小墨龙对下面打滚的犼吹了声口哨，神霄“咻”的一声从犼口中飞了出来，穿云破空，稳稳落在墨龙脑袋上方，逐渐降落时环成几个大圈将墨龙套在里面，降到他腰际部分，登时电光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好厉害……”

小孩掩盖不住崇拜的目光，站在他们后面的玄鸟凤凰则是一会儿看看年幼的自己，一会儿看看装逼的小墨龙，鄙夷的神色盖都盖不住。

小墨龙嘿嘿一笑：“是吧，我也觉得，我好厉害啊！”

玄鸟凤凰在心底发出冷笑，由此可见，蠢龙的自恋，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后，就初见雏形了。

说完这话，墨龙驾云而起。

这是一片绿色的星云，充斥着各种草药的香气，挤在蓝色的云海中，显得分外夺目，玄鸟凤凰跟着他们到之后，就警觉地发现这块星云以后是能化出草药的，难怪自己当初好得那么快。

一些想不通的事，原来回忆里都有答案。

小墨龙下云后，就用双手在这绿色星云间刨出一个半倾斜的洞，转身将小孩从云上抱下来平躺地放在洞中，又用刚刚挖出来的星云盖在小孩身上，尤其是在小孩有伤口的地方多盖了一些，最后小孩被一堆星云严严实实压在下面，只露出个脑袋。

玄鸟凤凰也跟着下云，在旁边环抱双臂冷冷旁观，脸色有些微妙。

小墨龙一番功夫弄完了，累得躺倒在小孩身边喘气，抬头望着自己上方的那太阳云和月亮云，傻笑。

小孩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我笑你终于被我给逮着了，每次你一见我就跑，好像我会吃了你似的，祖神开天辟地这么多年了，你除了跟华胥氏熟一点，对我们几个都爱答不理的，总喜欢一个人玩，我想跟你说话都没机会，嘿嘿，小凤凰，这次我看你往哪跑！”

小墨龙说话时眸中灿若星辰，笑得明朗。

小孩避开他眼睛，沉默半晌，发出的声音细不可闻。

“犼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是雌雄同体的怪胎，是天生法力微弱的异类，你们都很讨厌我……”

“才不是呢，你才不是什么异类呢，更不是什么怪胎，”小墨龙闻言瞪大眼睛，做出夸张的手势，见小孩明显不信，他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光，“你是独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小孩咽了咽喉咙，仍有些不相信：“是这样吗？”

小墨龙语气越发坚定：“当然是这样！你想想看，假设老天爷手里有两块饼，其中一块给到一些人手里一些人就成为了雄性，另一块给到一些人手里一些人就成为了雌性，所谓雌性、雄性都只是老天爷手里那半块饼，可老天爷多偏爱你，才会将他手里的两种饼都给你，让你雌雄同体。你多完美，你多完整！”

小孩破涕为笑。

眼前这一幕，让旁边的玄鸟凤凰也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转向这片回忆中的无边无涯的太古混沌，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当时蠢龙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呢？不记得了，回忆可以重演，但回忆不能替人作答。

玄鸟凤凰将思绪拉回来，凝视这回忆中的、年幼的自己——若是自己也能读自己的心，该多好。

大约是因为受伤的关系，小孩很快就在星云中睡去了，小墨龙似乎没发现这点，依旧自顾自叭叭个不停，最后说着说着也困了，顺势就倒在小孩的身上的星云堆里，呼呼大睡。

没有说话声了，周围更加安静了。

太古依旧如此沉默，淹没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不停撞击着他的胸膛，仿佛挣扎着、叫嚣着想要破壁而出一般，玄鸟凤凰闭眼想要平整自己的呼吸，周围的寂静朝他奔涌而来将他浸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发鼓噪，于这辽远而空荡的虚空，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

内心的不安如同野草般随风蔓延滋长，缠绕心脏，瘫软四肢，令人窒息。

终于，在他有些忍不住的时候，那两个小孩子终于醒了，

准确来说是小墨龙醒了，然后他顺势从那小孩身上爬起来，坐地上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将星云中还在养伤的小孩子也跟着扰醒了。

玄鸟凤凰猛然睁开眼睛，额头满是细汗，心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心脏那股隐隐的刺痛感还在，却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小孩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似乎迷茫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玄鸟凤凰警惕地盯着他们，仿佛他们下一步就要做出什么让他害怕的事。

小墨龙也发觉小孩醒了，他笑嘻嘻爬到小孩脑袋上方，左看右看：“好些了吗？”

“嗯。”小孩低声应。

小墨龙松一口气，下来躺在他身侧，盯着远处的星云，随意指向面前的虚空。

“小凤凰，你说这些星星离我们有多远？”

冻凝时间的星云不语，吞噬空间的黑暗也不语，最上方那还未成型的日月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安静地聆听他们的童言，碎碎落落的星光像是遥远的梦。

蜷缩在云堆里的小孩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的，在小墨龙问他那刻，他在心里算了算：如果是自己的速度哪怕跑过去，应该也要好一会儿，而如果是他，大概只需要眨眼的工夫。

同样的一段路，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距离是不一样的。

小墨龙突然靠过来压在他身边，满是兴奋。

“那你猜，这个世界……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小孩把脑袋往云里藏得更深，回答：“我……也不知道。”

“没事，有我呢，以后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小墨龙拍拍自己胸膛，双手支撑身侧半躺，目光灼灼望着远处那片星云，那片光芒闪烁却仿佛凝结了永恒时间的星云，在这漫无边际的太古中开花。

“星辰守护天地，我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