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形态各异的星云漂浮在虚空中，宛如凝固般一动不动，那几近被黑暗吞噬的淡蓝，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最上方、最大两片星云中，包裹着的是还未成型的月亮和九个太阳。

清冷与炽热悉数被星云私藏，光芒照得它晶莹剔透，其间飘浮着无数细碎而柔软的尘埃。

在这个世界的中心，有一块金黄色的扁形方台，金灿灿的水从上面往高空坠下，划破无尽的黑暗，夺目耀眼。

一切安静得可怕，天地如此寂寞，空气如此凝滞，玄鸟凤凰只听得见自己不算平稳的呼吸声。

浅浅的呼吸声在这种场景里被无限放大，宛如一场海啸。

这个场景他并不陌生，这是许久许久以前，天地初开的模样。

盘古于混沌中苏醒，执斧劈开天地后，神力耗尽，散成气而死，而天地保持这个状态，保持了很久很久，久到连盘古散成的气都再度凝成了太古五神，久到这些星云一点点化出日月星辰、山川湖泊，久到天地间的清浊之气彻底分开，以玉帝、王母为首，越来越多的神明从中化生……

时间才开始流动，万物才开始生长。

这个过程无比漫长，在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光流逝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世界里，就只有他们太古五神。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

淡蓝色星光忽远忽近，玄鸟凤凰打量四周，落满尘埃的记忆一点点涌出他脑海，带起胸口莫名的压抑感，可是——那魔带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他自然不觉得这魔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再造出个混沌洪荒，唯一的解释是，这是他的记忆世界，关于太古时期的记忆世界。

“呵～本座倒想看看，你打算耍什么把戏……”

玄鸟凤凰喃喃自语，缓缓降落在一片星云上，凌空踏步而行，随着他的前行，他脚下蔓延出一条由星云尘埃铺就的路。

玄鸟凤凰摸出念珠，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女声传进他耳朵，他拂袖踏空，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逐去。

这是一片平整的星云，上面有许许多多由星云构成的虚幻的花，星云中间坐着两个人。看起来比较幼小的那个小女孩抱着自己青色蛇尾坐在这些花海中，浑身□□，静静看着对面的人鼓捣东西，沉默寡言。

对面那位女神席地而坐，裁成样式的星云巧妙地替她遮掩了羞涩部位，银白色的头发闪烁圣洁的光辉，薄如蝉翼的透明蝴蝶翅膀似梦似幻，淡蓝色眸子下，是无尽的慈悲和宽容，她柔和宽大的手掌正在制作什么东西。

这样一位神，圣洁美丽，你第一眼看见她，就不由自主觉得她亲切，不由自主想靠近她，不由自主想匍匐在她的脚下，忏悔自己的罪。

玄鸟凤凰落在小女孩脚边，意味深长地望着对面的女神，自言自语。

“华胥氏……”

她们似乎都对玄鸟凤凰的到来没反应。

“做好了，小五。”

蓝眸女神终于弄完手里的东西，一面对着那小女孩柔笑，一面抖了抖自己手里的整块星云，那星云纷纷扬扬抖落一阵蓝色尘埃，逐渐变成了一件青色肚兜。

蓝眸女神给小女孩变了一件衣服。

小女孩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神，不明所以，迟疑着张开双臂，任由蓝眸女神将肚兜给自己穿上，青色肚兜替她遮掩了上半身，垂落她蛇腰上。

蓝眸女神高高举起小女孩，笑着转了一圈：“这样就好了，回头我给老二和凤凰也变两件，不然整天赤身裸体跑来跑去，像什么话！”

于外静静旁观的玄鸟凤凰，闻言不由自主抿了一下唇，眼眸中的雾霭一层层散去，落在蓝眸女神肩上的目光越发沉重。

“可是，华胥氏，为什么我们不能赤身裸体跑来跑去，必须要穿这个东西？这是什么呀？”小女孩似乎被转晕了，落地后晕头转向转了好一会儿，最后跌坐星云上缓过劲来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肚兜，满是疑惑。

“因为啊，有些东西是可以给人看的，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太过□□，我们就没有自我。这个，就叫它衣服吧。”

“暴露在光明下的东西越多，我们就越没有自己，所有生灵心中都有属于他的黑暗，神也一样，我们不能驱逐它，我们必须在内心留一个地方来容纳这光明后的黑暗……黑暗若不存在，光明也无所附丽。这东西，是告诫我们要守住自己内心的黑暗，也要警惕我们内心的光明。”

华胥氏说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话，小女孩明显没有听明白，也没有主动问，只是盯着自己的肚兜若有所思，喃喃自语：“衣——服——”

华胥氏见状把小女孩搂进怀里，长叹一口气，面容温和：“你是我们几神中，唯一一个天生有七情六欲的神，我总担心，你这七情六欲有朝一日会毁了你……”

“……小五，你记住——做一个好神，不如做一个完整的神。”

——“你说对吗？——凤凰？”

正安慰着小女孩的华胥氏猛然抬起头，朝一边的玄鸟凤凰看去。

冷不丁被叫，玄鸟凤凰呼吸半缓，按着念珠的手指也停止转动，他就这么静静望着华胥氏，身形一动不动宛似高山巍然，眼中的楼阁却轰隆隆一层层倒塌，扬起一地的尘埃，待尘埃落尽，他眼中的风波才平稳。

良久，玄鸟凤凰垂眸，露出半自嘲的表情。

“倒是本座疏忽了，竟忘却你我同为太古神，可在他人的记忆中存活自如……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华胥氏……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

华胥氏莞尔一笑，此时此刻，她怀中的那个小女孩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华胥氏一边松开女孩起身，一边踏过脚下虚幻的花海，缓缓向他走来。

“老三，你……长大了，跟我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华胥氏停在玄鸟凤凰身前，神情复杂，手伸过去想触碰他脑袋，蓦然落寞地停在半空，收了回来，双手叠着放在自己腰前，抬眸间满眼微光闪烁，如同蔚蓝大海上泛起的波光，“你现在……很好……很好……”

“你——”玄鸟凤凰与她对视一眼，别扭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你不好奇本座为何会来这里？”

华胥氏摇头：“那是你们外面的事，我不问。”

“你也不想问问你那两个孩子？”玄鸟凤凰再问，出口就后悔了——这时候的华胥氏还是在太古时期，还没感而受孕，哪来的孩子。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的问法是没问题的——太古五神的记忆不比其他，他们能在彼此的记忆中存活，必然是有一部分现实中的神识进来了。不然刚刚的青娘也不会没反应了。

华胥氏虽“和光同尘”，神识游离于天地，但特殊时候，她想进入别人的回忆中，是可以的。

既然有一部分现实中的神识进入了回忆，那此时此刻的华胥氏就不是他回忆中的华胥氏了，而是那个诞下女娲与伏羲后就“和光同尘”的华胥氏。

华胥氏淡淡回：“那是你们后面的事，我不管……况且，有你们在，我放心。”

想起方才在招摇山上的场景，还有自己赶到女娲奄奄一息的样子，玄鸟凤凰欲言又止：“呵，你这帽子倒是给我们戴得高，有我们在，你放心，有我们在，你才放不下心……”

“嗯？”华胥氏略带疑惑。

玄鸟凤凰手负身后，冷冷扫过面前这太古洪荒，有意无意叹气。

“你生出来一对好神仙。”

“这话说的……我都分不清凤凰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华胥氏眉眼始终柔和如初。

玄鸟凤凰被身后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拇指死死扣着念珠，声音越发别扭。

“那你呢——都舍得‘和光同尘’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华胥氏眼中的光一寸寸变得暗淡，边说边随意飘了几步，“你们的回忆……我都去过，小五不知为何回忆一片白茫茫，老四呢，它的回忆，我……进不去，只有你和老二……还算正常些，但我很奇怪，即使是现在的太古时期，你和老二关于彼此的回忆，有些部分都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华胥氏不再往下说，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

“那蠢……那龙记性不好，有什么东西记差了也是常事，你又何须大惊小怪，”玄鸟凤凰不以为意说，有意将话题拉到别处，回头望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女孩，“至于你口中的小五……”

“她早已不复存在了，世间只有代天执令的青娘……你刚刚对她的一番教诲，自是无用功。”

华胥氏怔了怔，跟着玄鸟凤凰的目光过去，随后了然，露出悲悯的苦笑。

“我早知晓……回忆中的人是无法改变回忆中的人的。”

“就像无论我来你们的回忆多少次，我都无法赎还我的罪孽。”

“凤凰，老四怨我，你也怨我吗？”

“本座……未曾怪过你。”玄鸟凤凰说。

“但我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这么多年来，三界总有人向我忏悔，觉得我的力量圣洁慈悲，能消除他们犯下的罪。”

“我犯了错，却无人能赦免我的罪。”

“你……”玄鸟凤凰说不下去，喉咙中无端冒出一根倒刺，吞不下吐不出，张嘴时这根倒刺就生生扎进他的肉里，疼痛且酸，掌中的念珠几近被他捏入肉里，与掌骨无声摩擦。

华胥氏僵硬地转过身，抬头看着他：“老三，我的神识不能在回忆中停留太久，我要先回去了，你这回忆今天有些不对劲，你——千万要小心。”

说话时，华胥氏的身形一点点变淡，好似被山风吹过的蒲公英，一眨眼变轻盈去了大半。

“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本座说的？”玄鸟凤凰松开手掌。

华胥氏缓缓摇头，随着身形的变淡，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再度伸手，这次的手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玄鸟凤凰的肩头，只一瞬。

“老三，你看起来很累，记得好好休息……”

玄鸟凤凰挑眼时，落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已经不见了，华胥氏的身形也已经不见了。

来如轻烟散似梦。

此时此刻，花丛中那个青色肚兜的小女孩身边又变出了一个华胥氏，刚刚还宛如被定住的小女孩不约而同动了，两人和和睦睦，说说笑笑，既没看见玄鸟凤凰，也不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若非自己喉咙中那刺痛的感觉依然存在，玄鸟凤凰都快怀疑刚刚的一场对话是自己的错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