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寒霖，对于大旱七年的人间来说，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太阳落山许久，人间生起了许多篝火，无数的人围着篝火手牵手跳舞，歌颂神明恩德。

歌颂了一通后，他们便放开彼此的手，闹哄哄向另一处涌去。

头插鸡毛的大巫，于人群中心，神神叨叨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只见他摇头摆脑，拿着小孩子的头盖骨赤脚而舞，在他面前案桌上摆着的是血淋淋的三牲——猪牛羊。

泼天的大雨也洗不去这三牲身上的血渍，那大巫右手上的小孩子头盖骨虽不带血肉，却散发出一种瘆人的白。

龟壳在烈火盆中“滋滋”燃烧着，逐渐出现裂痕。

人们纷纷跪伏于这大巫脚下，最后不知这大巫跳了多久，兴许是他跳累了，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命人将火盆里的龟壳拣出，左看右看，终于挺起身子，对下面跪伏的众生说了一段他们听得懂的人话。

——“大王祷于林，恩德感动鬼神，故上苍降雨，赐福我商汤！大旱七年滴雨未下，大王祷于林便有雨了，足以见只有神能救我们！我等自此后还需更加虔诚供奉鬼神，不可触怒鬼神，再让鬼神降祸于我等——神恩浩荡！”

跪伏着的百姓身上都湿漉漉的，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于旷野荒地中，于祭祀台下，闹哄哄跟着喊些“神恩浩荡”，神情半是麻木半是茫然，似乎是将要醒又似乎是将要睡，不死不活。

大巫被人声环绕，贪婪的目光刮过自己案前那堆牛羊肉，不注意舔了舔嘴唇，似乎是饿了。

那些火，于狂风暴雨中，不见减弱，反倒迎着狂乱的风，越燃越烈，仿佛任凭上面的雨水怎么浇，都浇不透下面的柴，在人类的欢呼声中，火焰拔高到从未有过的高度，盛到极致，熊熊炽热，焮天铄地，乌烟覆盖苍穹，月亮星星原本的光芒都被其掩藏，火势已经不受雨水控制了。

画面既诡异又凄迷。

围着火的人们更加癫狂兴奋，不断抱来新的柴以支撑这烈火，烈火从他们眼里烧进他们心中，燎尽他们心头那还未来得及萌芽的自由国土，幻化成一位至高无上却又虚无缥缈的救世主。

他们远离了神明，神明再度住进了他们心里。

这一切，下凡的玄鸟凤凰都没有看见，却隐隐感应到了什么，毕竟他是商汤的护国神，供于商汤庙堂中享受香火，今天这日子商王朝有祭祀是应该的，所以他有感应也不奇怪。

只是这次的祭祀，似乎与以前的都不一样。他觉得自己耳边吵得很，这吵声让他没来由地烦躁。

他冷冷盯着自己面前这团黑雾，这团黑雾几近要与这浓浓夜色融为一体，大雨穿透这黑雾的身体直直落下悬崖。

下界之后，他追逐这个邪祟，从昆仑山追逐到华山，再从北海追到扶桑，穿山涉海，终于把这邪祟卡在两山之间。

风声呼呼作响，众雨像有意绕开玄鸟凤凰似的，没有从他身上穿过，落下的雨在玄鸟凤凰周身包成个椭圆，完美避开了他周身。

“啧，我不想跟你打，让我走，也是放过你自己一码。”

这团黑雾似乎上下动了动，一句话能变好几种声音，前个字还是少女，后个字又如老头，时不时又变成男子，笑起来的声音又宛如婴儿。

玄鸟凤凰冷冷地说：“大言不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跟本座叫嚣？”

——“哈哈哈，我……我是你啊，我是你们啊。”

“本座没工夫跟你猜哑谜。”玄鸟凤凰压低声音冷笑，身上的神光散发出极大的攻击性，将包裹着他的雨水震退三尺远。

黑雾对他这举动熟视无睹，不受阻碍般穿透他这法力结界，贴近玄鸟凤凰的身后，在玄鸟凤凰瞪大的双眼中，话语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柔按在他的肩头，如侧耳窃窃私语。

——“我看见了你的内心……”

——“一颗看似强悍暴躁，实则脆弱不堪的心……还有你那藏在角落，见不得光的心事……”

玄鸟凤凰冷笑，随后笑容僵在脸上，他诧异发现自己身体竟然像是被定住似的，动弹不得。

黑雾缓缓说——“没用的，别挣扎了，你是不是在纳闷——你玄鸟凤凰，堂堂的太古战神，天上地下法力最高的神，为何在我面前如此弱？”

雨水给视野笼罩上一层又一层的雾帘，让人看不清远处的场景，隐隐山脉连成一片白茫茫，于浓浓夜色下翻滚白色波涛，刮风折断悬崖边的枯木，吱呀呀往下坠去，惊起林中百鸟尖叫腾飞，这一切的声音，玄鸟凤凰倒是听得很清楚。

玄鸟凤凰静静望着面前这片虚空，目光沉沉。

身后的黑雾放声大笑，声音依旧时男时女，时老时幼。

——“喂，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何我会知道你内心的想法？因为，我就是你啊，我就是你们啊，你会心通，我也会读心，你越强，我就越强，我能控制你，是因为你控制不了自己。”

玄鸟凤凰轻飘飘说：“呵，一个连真形都不敢露的邪祟，也好意思来跟本座相提并论。”

“你还在故作镇定，我感知到了你的恐惧……也是，你法力……应该是这个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吧，突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轻而易举定住，能不害怕吗？”

黑雾从玄鸟凤凰的身后绕到他身前：“至于你说的真形嘛……无形无相才是我的本相，而且我还没想好要变成什么样子。你们这群神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凝天地之气而化形，形态各异，保持自己本来的面目不好么？非得像个凡人一样四肢双目，衣冠华服，了无生趣，我看着你们都没劲透了。”

黑雾还想说什么，突然间，伴随着一阵凤凰长啸，远处山林间一群五彩的凤凰领着百鸟朝这边飞过来，凤凰的光芒划破浓浓雾气，跟随在凤凰尾巴是一条百鸟组成的长河，不断有鸟从林中飞加入这河流中。

它们直冲这边而来。

玄鸟凤凰慢悠悠说：“你控制得了本座身体，却控制不了本座的心。女娲氏造龙凤族之初，曾向本座与那蠢龙取血，故她造出来的龙凤两族，与我们各自心灵相通，本座即使站在这里不动，亦能号令它们。”

——“呵，你真以为它们进得来吗？”

“你——什么意思？”玄鸟凤凰皱眉。

黑雾再无应答。

但事情真如它所言的那般，向这边涌来的百鸟方靠近两人，就被一道无形的壁垒挡在外面，密密麻麻砸倒一片，任凭它们怎么扑翅膀都进不来，雨水逐渐打湿它们羽翼，它们挥舞的翅膀也越来越沉重。

“本座倒看不出来，你还有如此能耐，能将百鸟都挡在你这法力之外？”

——“挡住它们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啊……哈哈，你还不明白吗？你内心的心墙太过高厚，将别人都阻挡在你的心门之外，它们进不来，自然也救不了你。”

“……”

“胡言乱语！”

——“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是清楚的。事实就是……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你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就不会受制于我了。”

雨水没有掉入这结界内，玄鸟凤凰却觉得自己身心被冷意浇了个透，他微微垂眸心中动念，外面的鸟群纷纷散开，在一只白凤的引领下，陆陆续续飞回去了，只剩几只凤凰还盘旋在这结界上方，迟迟不肯离去，叫声震碎重云，焦躁不安。

“你……到底是谁，……什么东西？”玄鸟凤凰无视这悄然爬上自己咽喉的黑雾，沉稳下来的呼吸，压下火气，带起他几分神志清明。

——“我说过了，我是你，我是你们。是你们的欲念唤醒了我，让我从无尽的黑暗混沌中苏醒，我是这天地间至邪至正的存在，是居住于人性幽暗处的心鬼，是你们神明的考教官，是你们弱点的现行镜。世间所有业障罪孽，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你们可以叫我，魔。”

黑雾爬上咽喉，逐渐幻化出一只细长有力的手掐住玄鸟凤凰的脖子，在玄鸟凤凰惊讶的目光下，黑雾幻化出一个人形。

——“此时此刻，我就是你的心魔，我就是你。”

望着面前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丝不差的“魔”，玄鸟凤凰大笑，眼底全是冷意。

“呵，荒唐，镜子永远都是镜子，照出黄金还真把自己也当块宝了？本座是奈何不了你，但你也未必能伤得了本座，本座只听说过人毁镜子，还没见过镜子毁人。”

这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魔，学着他的语气和神态，指尖挑起他肩头的发，玩味地说——“呵，你说得对，我是没办法直接杀了你……但是……”

结界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喧哗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可越在这样的环境中，魔的声音越清晰。

魔双腿化回黑烟，绕到他身后，按住他左肩，贴着他耳朵——“你让我改变了原本不打算对你们神族下手的想法，你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太迷人了，我给你额外开个恩，允许你叫我主人。”

“乖乖跟我走吧，我，渡你入魔。”

“你、也、配？”玄鸟凤凰头虽不能动，余光向它刺去，如同看见了一个脏东西附着在自己衣服上，满是厌恶。

“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嘴硬下去，我打算让你看点好东西，我猜，你一定会喜欢的～”

魔伸手捂住他双眼，玄鸟凤凰两眼一抹黑，周围的声音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他感觉眼前的手被拿开时，自己身处的却已不是方才的环境，脚下踩着的仍是无尽虚空。

这里没有什么魔，没有什么结界，没有瓢泼的大雨、危险的悬崖，没有点缀着白云星空的苍穹，没有拂过眼角眉梢的风，没有遍布山岭田野的花，没有喧闹的万物生灵，没有四季变换，没有日月星辰，没有草木山川，没有风霜雨雪，没有时间空间，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无边的、空荡荡的黑暗。

如此无边的、空荡荡的黑暗。

这里是生命还未诞生以前的摇篮。

这里是远古更古老的太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