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什么？”待在小墨龙身边，这小孩变得有些口吃，说话都说不利索。

这个问题似乎把小墨龙给问住了，他盯着面前的虚空，苦思冥想问题的答案。

“因为……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眼睛一亮，扭头告诉小孩自己的答案。

玄鸟凤凰身体连着心脏一震。

这是很久远的问题了，也是很久远的答案，但是……但是……

他痛苦地按着自己胸口，想把胸口下那颗几近跳出来的心脏给压回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失去他控制，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那小孩先是迷茫了下，随后撇嘴：“你骗人，华胥氏说了，我们几个神中，只有小五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什么是喜欢。你怎么懂？”

“我……我当然懂了，这天上地下，就没有我不懂的东西，没有神比我更懂，喜欢就是，喜欢就是……”

小墨龙吞吞吐吐半天讲不出来，挠头抓狂。

小孩看着他这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

“我知道了！”

小墨龙眨眨眼睛，顶着个乱七八糟的发型背对着他，牵起小孩的手，让小孩的手顺着他背摸上了他脖子后下方的一处凸起，他发出愉悦的闷哼声。

小孩懵懂地看着他。

“龙身上的逆鳞是不能碰的，触之即怒，可如果是你，那就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碰我的逆鳞，我不会生气，我只会欢喜，就像这样。”

小墨龙转回身子，呆头呆脑对着小孩，仍没放开他的手。

纵不看这边的情形，声音仍旧不断传入玄鸟凤凰的耳朵里，宛如一根根尖刺，搅得他五脏六腑乱作一团，刚刚平息下去的心跳再度乱成一团，玄鸟凤凰瘫坐地面，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痛苦，他死死抓着自己心口，想将这心跳声压下去，却总是无用。

明明是当初童言无忌的话语，说的人也未必往心里去，可让现在的他来听，为何如此折磨。

彼时彼刻，终非此时此刻。

究竟……究竟是什么变了呢？

回忆仍旧无情地在他面前上演着。

小孩痴痴看着小墨龙的动作：“可是……我是凤凰，我没有逆鳞，我是不是就没办法喜欢你了。”

“当然不是啦，”小墨龙想当然地说，“每个神身上的逆鳞不一样呀，你要没有的话，我可以做你的逆鳞啊，身体外的逆鳞也是逆鳞嘛……”

够了……够了……够了……

身边的声音渐渐不清，玄鸟凤凰痛苦地按着自己心脏。

“真的吗？不许骗我哦……”

“不骗你，我喜欢你，你就是我的逆鳞，为了你我都可以忤逆我的本性，我怎么会骗你呢……”

胡说，蠢龙，骗子，骗子……

“你真这么喜欢我？”

“不止如此。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可惜，我现在法力还不够高，等再过段时间，我更厉害了，我要用这些星云为你变一座大大的宫殿，让你住在里面。”

骗子……骗子……

“我……我法力……我没有法力，不能给你也变一座宫殿。”

“没关系的啊，那我变两座宫殿，你一座，我一座就好了嘛。”

“你……好厉害，我就、不行。”

“嘿嘿，是吧，我也觉得。哎哎哎，你别又耷拉脑袋啊，以后你来找我，我教你法术，不就好了。”

骗子……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行呢，你来找我，我会很高兴的。以后你要变得厉害了，我们就一起去打犼，把它欺负你的都讨回来。”

“好……好啊……”

——“够了！够了！住嘴！不要再说了！本座命令你们不许再说了！”

玄鸟凤凰猛然从地面站起，挥长袖运法力朝这两个小孩子身上打去，还未触及这小孩身上，两个小孩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过去的法力转了个弯向玄鸟凤凰自己袭来，宛如一阵咆哮的红风，玄鸟凤凰始料未及，被自己的法力扇跪在地，鲜血从口中喷出，连带着垂下来的头发也沾上猩红。

“好个邪祟！专程将本座带到此地，看这些陈年旧事，你究竟意欲何为？”

玄鸟凤凰强撑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四处踉跄地走，神情仓皇而狼狈，目光急速扫着周围，似乎想要找到那魔的踪迹，怒吼。

“出来！滚出来！你给本座出来！出来！本座不陪你玩了！你给本座滚出来啊！”

无人应答。

玄鸟凤凰无力枯坐在地上，双眼布满血丝，神情恍惚。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动静，玄鸟凤凰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猛然往后看去。

黑雾迟迟飘来，在他面前游离徘徊，如同一个即将胜利的赌徒，满是轻蔑。

——“啧啧啧，你自诩为三界六道第一战神，却不知在我面前，你百孔千疮、脆弱得连个凡人都不如，你用强悍掩饰你那不堪一击的心，用暴躁填满你这空荡荡的身体，你逃避你的心，你不敢正视你的心，于是黑暗在你的心中肆意生长，你自己都没发觉到，你外表越是强大，你内心就越是脆弱，这里早已被蛀空，空得连你自己都容不下。你本就是我的奴仆，你拿什么跟我斗？我在哪里？我一直在你的心里啊……”

——“看看你，现在就慌了吧，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一接触到那龙相关的事，你就会慌？其实你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但你不敢听，那就是——”

“住口！”

黑发低垂盖住玄鸟凤凰的面容，他单膝跪地，紧捂胸口，嘶哑喉咙，发出虚弱的声音，无力地想拦住魔后面的话。

此时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系在绳子上的蚂蚁，下面是无尽深渊，只要捏着绳子的人轻轻将这绳子一松，他就万劫不复。

这不是武力上的压制，而是精神上的凌迟。

真相的刀锋一点点毁坏他为之骄傲的姣好皮囊，经年累月生长出的虚假皮肉被一层层剥落，整个过程在无声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任由他怎么抵抗都无用，疼痛让他昏厥，疼痛让他清醒，他就在清醒与昏厥之间被拉扯，活生生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个脆弱无能、渺小可怜的小孩。

另一半则是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太古战神。

两道身影在他脑海中交织，两个都是他，两个都不是他。

玄鸟凤凰如坠冰窖，彻骨的冷意钻进他骨子里，他的双脚已然麻了，浑身的皮肤都被冻得雪白，脸上毫无血色，有什么东西从他心脏里离开，一路顺着他喉咙往上爬，他吐不出来，只能死死按着自己胸腔，无力地对地面干呕。

魔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发出轻蔑的笑声，黑雾膨胀炸开，如同墨汁掉进水里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接着看，好戏还在后面呢……这就受不了了，我当初入魔，经历的可是比你这更成千上万倍的痛苦不止……”

玄鸟凤凰跪原地不动，连头都没有抬，周围的景色刹那间自己变化了。

这里是刚刚玄鸟凤凰去过的华胥氏所在的星云，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个地方都开始幻化出山川草木了，浊气变为了厚实的土地，清气变为湛蓝的天空，连太阳和月亮都脱离了星云，明晃晃同时高挂在浑浊的天空上——只是没有动。

还有一些星云中渐渐有了其他神仙的大致轮廓。

这里终于有了光亮，空气中飘浮着灰尘般的星云碎点，一切仍是朦朦胧胧，不真切、不成熟的样子。

但时间应该是过去了很久了。

华胥氏所在的星云上，那堆星云造出来的花也变成了真花，背后高大的花树芳香弥漫，华胥氏、小青娘皆身穿彩衣、头戴花环，坐树下和小墨龙说说笑笑，看起来很热闹。

他们的身上仿佛开满了樱花。

几人的模样比之前看起来成熟许多。

一道红光悄无声息落在这星云上，正是幼年的玄鸟凤凰，他欢欢喜喜捧着手里的一座小宫殿跑来。

——“墨龙，墨龙，你看，我的法力终于可以……”

这边的小墨龙和她们聊得正火热，并没有发觉神力微弱的小凤凰的靠近。

小青娘正坐在小墨龙身后，给他半长不长的头发编辫子，也不说话，但眼睛扑闪扑闪的很好看，似乎是力气大了一点，把小墨龙给揪疼了。

小墨龙倒吸一丝凉气：“轻点，轻点。”

“老二，你的脾气还真好……跟他们几个都能打成一片。”华胥氏把手中编好的一个花环举过小墨龙头顶比了比，打量了一下，收回来继续调整花环的大小。

“嘿嘿，我脾气才不好呢，我脾气可大了，不跟你们生气，是因为——我喜欢你们啊，”小墨龙嬉皮笑脸地说，说着还想朝华胥氏抱过去，“我呀，最喜欢阿华了！”

华胥氏一个手指抵住小墨龙眉心，防止他八爪鱼似的靠近，无奈：“老二你啊，这张嘴真是油腔滑调……”

小凤凰呆愣原地。

——“我呀，最喜欢阿华了！”

那座法力变成的小山，霎时间在他手心里烟消云散，他静静看着树下坐着的这几个其乐融融的人，被围在中心的墨龙，顿时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不该进的地方的小丑，羞红了脸转身，踉跄几步后，化为一缕红光落荒而逃。

小凤凰走后，这边的场景又静止了，刚刚还在说说笑笑的几人，都保持着姿势不动弹。

黑雾再次盘旋在玄鸟凤凰的头顶，变化着声音说。

“让我猜猜看，这就是你的心结吧？”

“呵……心结……本座没有心结……”玄鸟凤凰在魔惊讶的目光中，强撑着起身，站得不算稳，仿佛随时就会倒下去一般羸弱，“……你带本座看这些是想证明什么呢？让本座看看以前的自己有多蠢，还是让本座回忆一下那龙有多讨厌？本座以前是弱，可那又怎样，本座现在够强，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本座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他们休想再伤害到本座……”

——“这就是你心墙如此高厚的原因？你把他们抵御在你的心墙之外，看似是强大，实则是脆弱，你的心是座死寂的空城。你害怕，你害怕受到拒绝，你害怕受到轻视，你害怕遭到冷眼，你更害怕像这次一样……一片真心明珠暗投。”

魔轻飘飘说。

玄鸟凤凰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

“本座……没有对那蠢龙动心。”

“情之如毒，入骨不知。”

“没有吗？其实你早就明白，你口中的蠢龙，本来就是个门上没把门的家伙，当初他对你说的那两个字也好，后面他对华胥氏说的那三个字也好，多半都是童言无忌、无心之语。那你为什么会因为他的话就疏远了他呢？是因为你发现在他心中你不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

魔仿佛看穿了一切，用着漫不经心而变化的语调一刀刀割着玄鸟凤凰的假面。

“——你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心思并不单纯？”

日月的清辉同时洒落在玄鸟凤凰身上，他慌忙俯头，看着按在自己胸腔上的手，颇为不可置信。

“不，不可能的，你在骗本座，你在骗本座。”

魔盘旋在上空，一缕黑雾像是它探出的手从后按在玄鸟凤凰肩头——“你们神才会说谎，我们魔可从来不欺瞒人，我们只是会让你们看见现实的、不加掩饰的、惨淡的、血淋淋的真相。真相可比魔鬼的谎言要可怕多了。”

“其实呢，你来抓我是个错误的决定，魔是抓不到，也抓不尽的，你要真能杀了我们，反倒是我们魔族的大恩人。但你我的相遇却是必然。我挺喜欢你的，你是我见过所有神中最接近魔的存在，所以我不想吃了你，也没必要吃了你，不如……你跟着我吧……我们魔界除了□□上痛苦了点，其他……也挺好的。”

那缕黑雾顺着玄鸟凤凰的肩头绕上他脖子，如同一条蛇对着他脖子上那块烈焰红纹虎视眈眈。

“滚开！别碰本座！”

玄鸟凤凰咬牙怒吼，黑雾震退三尺。

“你还真是能撑……”魔笑了，随后整个黑雾都向下面袭去，像是准备发动所有力量进行最后一击。

玄鸟凤凰甩出手中的念珠，念珠抛上他头顶，砸退魔，念珠瞬间变作一道光，射向天空。

这回忆中的太古世界上空，竟瞬间凭空出现了北斗七星，北斗七星挤在太阳与月亮之间，光华血红，与地面的玄鸟凤凰起来的神光相互照应。

魔就这样被挡在了玄鸟凤凰的光圈外。

“啧啧，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多抵抗我一次，自己就多痛苦一次，我原本是想帮你结束掉痛苦的……既然你这样，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玄鸟凤凰坐在光圈中，一动不动，未回答他的话，只是面色越发虚弱。

“玄鸟大人，你的明镜台我自然进不去，可现在的你心思紊乱，我倒看看，你能支撑多久……对了，我还有好戏给你看哦……”

“是你不知道的真相……别谢我哦……”

魔盘旋在光圈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