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天界是不会有白天与黑夜的划分的，不过玄鸟凤凰所居住的玉京山除外，他不喜终日长明，在多年前派人把烛阴给诱骗上了玉京山，烛阴就在玉京山住下了，被迫担起替玉京山划分白天黑夜的职责。

烛阴眼一睁为白天，一闭上为黑夜，时间段基本与人界等同。

所以在玄鸟凤凰从蓬莱岛回来的时候，玉京山已是深夜，距离七宝玄台不远处的一列天灯，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地飘在空中，散发出耀眼的金黄色光芒。

这光芒将七宝玄台的这三十多级台阶照得如积水般通明，暗影摇曳，空荡荡。

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在回忆世界中，魔所伪装出的墨龙，那张意乱情迷的脸。

“小凤凰～这不正是你想的吗？在天界，那两个小兵，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你不是、也没驳斥他们的话吗？嗯？小凤凰，你为什么，就不敢面对你的心呢？”

无名之火从心底起，烧得他肝肠痒，玄鸟凤凰揉揉自己眉心，拖着步子往上走，身后的衣摆拖过层层台阶，被冷光拉得很长。

眼看快到宫门前了，肩膀猛然被谁拍一下。

“唉！火鸡！”

玄鸟凤凰身体比脑子更先做出反应，唰的一下身体后跳蹦离声音来源三尺远，惊恐回头。

悄咪咪出现在他身后准备吓他一跳的墨龙，眼看计划得逞，脸上也并没有高兴的神色，反倒是纳闷地看着他，狐疑着想靠近。

“唉，不是，火鸡，你干嘛呢？干嘛见了我跟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你……别过来！”玄鸟凤凰背紧靠宫门，大吸冷气，身体颤抖个不停。

墨龙双手叉腰：“唉，稀罕，你什么时候居然还会怕我了？”

此话一出，玄鸟凤凰才回过神来，站直身子，扯了扯自己凌乱的衣服，心虚避开墨龙的眼睛，故作冷笑。

“本座当然怕你，本座怕你一个不小心，本座这玉京山再少点什么东西，本座就只能剥了你的龙皮来补了。”

说到这里，玄鸟凤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斜视：“你怎么还不回去？”

“啊，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墨龙不以为意地手舞足蹈，大大咧咧说，“……毕竟我刚回雷都一趟，专门去问了下我那群手下，听起来实在邪乎，不像是个好对付的，虽说我有去叫小五，但万一、万一、万一你还是出事了怎么办？不见你好生生回来，我可睡不着……虽说你一直对我羡慕嫉妒恨，但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要是你真出点什么事了，那世间能欣赏我帅的人不是又少了一位……”

玄鸟凤凰呆愣原地，眨眨眼，眼中炸成出一片茫然混沌，后面一段话他听不清了。

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龙祖，回忆中那个神气的小孩，树下那个数花瓣的少年，还有那个媚眼如丝的顶着他面孔的魔，无数个形象交织在一起，让人辨不清真假。

玄鸟凤凰加重了呼吸。

一步半步，一进一退。

“唉……不是，火鸡，你想干嘛……”

墨龙看着将自己一步步逼向台阶扶手的玄鸟凤凰，不明所以，正疑惑间，玄鸟凤凰直接将他抵在扶手间，也不说话，伸出双手将他框在其中，拦住他前后左右的去路。

“唉，你……”

墨龙讪讪开口，抬头就撞进玄鸟凤凰那可怕的眼眸，那双眼睛，宛如暗夜里的饿狼，如同看见自己猎物般，□□贪婪，随时准备将自己的猎物拆骨入腹。墨龙毛骨悚然，他咽咽口水，一时间也忘了要说什么。

心里正在打鼓时，玄鸟凤凰却出其不意将脸靠了过来，抓紧墨龙胸口的衣服，让两人贴近。

两人鼻尖相摩，唇齿相距不过一指。

咚咚……咚咚……

墨龙屏息凝神，不敢动，这安静的片刻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

火鸡这是要干什么啊？亲我？不能吧？虽说我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自己都想亲自己，但以火鸡这眼瞎程度，不像能是突然开窍能体会到我帅的，那他是想干嘛？啧，莫非他是还在记恨我之前在蟠桃会亲了他，所以才想以牙还牙，都说了是喝高了，这么小气，至于记恨这么多年吗？算了算了……

墨龙最后双眼一闭，一不做二不休，一狠心一咬牙。

“来吧！”

望着面前这人视死如归的表情，玄鸟凤凰眼皮垂下，在松开手的同时，顺势把他往后推了一下。

“呵~”

“真丑……”

墨龙心里的盘算落了个空，往后跌半步稳住身子，听见此话，更是被气得睁眼，没好气地笑了。

“……火鸡你是不是有病？”

玄鸟凤凰侧身静默，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华丽的衣服闪闪发光，在这样的华丽皮囊下，洒下一片暗影，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复杂。

“哥……”

墨龙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哥……”玄鸟凤凰又重复了一次，语气相比刚刚沉下去许多。

此话一出，墨龙浑身一哆嗦，扶着扶手站起，脸上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哥……”玄鸟凤凰回眸，看向自己身后的宫殿，“过几天，我就要搬出这玉京山了……”

“啊，啊，啊，”墨龙支支吾吾半天，脑子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松开扶手，拍拍双掌，有些尴尬，“你……你……打算回火府了？”

玄鸟凤凰淡淡说：“不，我不在天界呆了……我今日在下界发现个好去处，以后下去住了。”

“不在天界呆了……”墨龙喃喃，回味过来，“火鸡，你专门告诉我这个，是想干嘛？”

“哥……以后你就不用来找我了……”玄鸟凤凰语气有些疲惫。

墨龙笑了，如少年般的脸庞，满是理直气壮：“不是，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好脾气，搞了半天，你就是想甩开我是吧？你说我都缠你这么多年了，再让我多缠个几亿年又怎么了？”

看他不说话，墨龙皱眉，笑容明朗纯洁，思忖着：“我又怎么着你了……”

“……”玄鸟凤凰提起千斤重的目光，往他身上砸去，靠近时，却又轻轻放下了，目光仿佛在叹息，“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你——唉，你干什么？！”

玄鸟凤凰身影虚晃，将紧闭的门视若无存，他的身体直接穿了进去，消失在赤红色门板中。

一门之隔即是两个世界。

徒留墨龙在外跺脚骂人。

七宝玄台中一片亮堂堂，玄鸟凤凰从进门的那一刻起，直到穿过道过假山，仿佛都还能听见外面那“咚咚咚”的砸门声。

随着他靠近自己寝宫，这敲门声渐渐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扬的箫声。

有人在这吹奏乐器。

玄鸟凤凰微微蹙眉，按捺下凌乱呼吸，七宝玄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禁止乐曲喧哗，何以有人在此奏箫？

寝宫外的池子边上，坐着一道落寞的身影，这身影凝望夜空，婉转的箫声飘荡池面，使得其中的倒影都支离破碎。

这七宝玄台的池子，都是用金沙布地的，池子里生长的莲花一朵两朵大如车轮，有青莲散发青光，黄莲散发黄光，红莲散发红光，白莲散发白光，掩藏在高大圆润的荷叶间，微妙皎洁。

池水泛起涟漪，任凭箫声婉转，上面的莲花却依旧屹然不动。

随着脚步的靠近，箫声戛然而止。

玄鸟凤凰看清面孔，有些惊讶：“是你。”

小仙娥转过身点头，站起来盈盈行礼。

“违背至尊规矩，还请至尊责罚。”

正是白日在玄鸟凤凰房中，替他研磨香粉的那位仙娥。

“你怎么也还在这？”玄鸟凤凰没有追究，转而冷冷质问她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那小仙娥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也？……墨龙大人还在外面吗？”

“嗯……你知道？”玄鸟凤凰漫不经心说，也不忙进屋，慢悠悠朝一边的亭子走去，边走边看着一路的池假山假水出神。

烟雾盈盈缭绕假山，青苔苍翠欲滴，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声音空灵得好似有人在往湖中透石子。

小仙娥紧跟在玄鸟凤凰身后，从容不迫说： “是，我原本遵从至尊令，去值日功曹那销仙籍下凡，可惜去得晚了一些，过了亥时，今夜已到戊日，他们休假不理事，上元夫人也不在。恰巧这边还有些事我没交代好，放心不下，就只能先回来，择日再下凡，回来的时候，刚好碰见墨龙大人在门外，我请他进来，他不肯，非得呆外面，说是想给至尊一个惊喜……”

“惊喜……”玄鸟凤凰走入亭子，掀袍坐上檀香长塌，目光沉入碧绿的湖，“这倒是，本座惊了，他喜了……”

“至尊……”小仙娥小心翼翼打量了玄鸟凤凰一眼，面带犹豫，“有些话，我原本不该多言的，但眼看近日就要辞至尊而去了，再不说，恐怕没有机会说了，所以还想插几句嘴……”

“嗯？”

小仙娥鼓起胆子靠近玄鸟凤凰：“虽说像至尊这样的太古五神，是无情无欲的，但有个人陪在身边，未尝有什么不好……”

“虽说墨龙大人老惹主子生气，但他对主子的情谊，我们这些人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声音越说越小。

“停，”玄鸟凤凰做手势打断她的话，冷哼，“……‘你们这些人’该不会以为那蠢龙对本座……”

“不是吗？”小仙娥小心试探着。

玄鸟凤凰冷不伶仃笑了，有些事外人不清楚，他自己心里敞亮着呢。

侧目望向池中的并蒂莲，半是清冷，半是厌恶。

将开未开，着实让人厌。

光落在亭子上，一些偷跑进亭中，明晃晃好似一地寒霜。

夜色浓得仿佛能挤出墨，寂静无比，

良久，玄鸟凤凰看向身后人，问道：“有心事？”

小仙娥手握长箫，点点头，又摇摇头：“至尊看起来比我更有心事。”

“本座能有什么心事？” 玄鸟凤凰习惯性否认，那道心墙在玄鸟凤凰眼前一闪而过，他揉了揉太阳穴，生涩开口，“本座白日里与你说的话，并非意气之言。”

小仙娥神色微变，有些惊讶。

“你此一去，红尘万里，再无故人。既脱仙籍，无论在下界遇上什么麻烦，天庭都不便插手；若恰好那牛妖是个负心薄情的，靠其不住，归天不能，你将何以自处？只恐你此去，会将自己置身水深火热之境地，终有一日，会变成自己都不愿见的模样。”

没想到玄鸟凤凰会对自己说这番话，小仙娥有些受宠若惊，苦笑：“多谢至尊担忧，我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与至尊置气，只是……我去意已决，恐要辜负至尊的一片好心了。”

玄鸟凤凰看向她：“为何？”

小仙娥眨眨眼，有些疲惫：“至尊，前些日子，我曾听鸿钧老祖讲过学，他说‘大鹏一朝振翼，水击三千，扶摇九万，瞰四海，越五湖，然立足之地不过方寸’。我虽得道飞升，空有千万年不老岁月，然而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真正拥有过这些时间，对我来说，神仙岁月，到底虚无，我只是累了，想找个枝头歇歇。”

玄鸟凤凰盯着她眼睛。

“你、说、谎。”

小仙娥先是一怔，随后颔首一笑：“圣明无过至尊，我倒是忘了，至尊会心通，有什么谎话能瞒过至尊眼睛。”

“本座可没用什么心通，本座可不喜欢没事窥探别人心思，你最不会掩藏情绪了，什么都写在脸上……你跟本座这么多年，你说的真话假话，本座看一眼，也还是能猜个八成的，”玄鸟凤凰左耳下的耳环微动，像是飘在黑夜中的星星萤火，“莫非，是天界有人欺负你？”

小仙娥摇头：“谁敢欺负至尊这玉京山上的人？”

“那本座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你往火坑里也要离开天界……”玄鸟凤凰冷冷地说。

“至尊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大胆明言了……我想下界，并非仅因为那牛魔王……”

小仙娥面色沉重，欲言又止，一转语气：“我只是见到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

“嗯，你……”玄鸟凤凰眸色沉入湖底，没有再追问下去，开玩笑地说，“你倒是比本座还跑得快……”

“至尊这是……”

玄鸟凤凰打断说：“天界太吵了，本座不喜欢。此次下凡驱邪，碰巧发现了个地方，还不错，三界之外，无比清静，你若不是一心想嫁那牛妖，倒可以随本座去往蓬莱。”

“劳至尊挂念，是我没有那个机缘和福气了。”小仙娥微微行礼，见天风乍起，吹皱满湖池水，周围的树叶窸窸窣窣作响，不由得喃喃。

“起风了。”

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都说盘古开天，清气为天，但这天界可算不上清，天界干净的地方不多，玄鸟凤凰这玉京山算一个，墨龙的雷都算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