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喧闹的声音被挡在门外。

冷，是真冷啊。

墨龙进来就被青娘宫殿里的温度冻得打了个喷嚏，只见青娘宫殿里的地面上仿佛结着一层冰似的光滑，都能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两边的白柱子上却诡异盘着偌大的青藤。

从他脚下延伸过去的一条路，每落一脚，这地面上就开出一朵青莲，随着脚的离开再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在这里，墨龙能很清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空灵冷清。

殿里还回荡着水珠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冰柱消融时往下滴答的水。

巷道尽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室内圆池，里面装着那种类似水却又不是水的液体，寒冷彻骨，池中有块冰台，青娘正端坐其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东西，一反往常里的庄严肃穆，她虽仍保持着蛇尾长绸的外形，头发却是披散开来，长长的头发顺着她屁股延伸到冰台尽头。

金色云篆文她的笔尖落到那张薄如蝉翼的纸上。

墨龙才想过去叫她，就被凭空冒出的天书拦住。

“呦呼呦呼，不许打扰主人哦～”天书压低声音说。

“呦，你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还当起护花使者来了……过来，我有件事要问你。”

墨龙看了一眼青娘，带着小天书往回走了一段，回到巷道中。

“你们刚刚下去帮那小凤凰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墨龙说话时背往柱子靠了一靠，刺骨的寒意冻得他一个激灵站直身子，他看着面前乱窜的天书，想了想，“尤其是，跟我有关的。”

天书蓦然停在空中，原本就跟条缝似的眼睛更是眯得看不见。

“那就是有了，”墨龙了然说，放低声音，做出夸张的表情，“到底什么事，你们是不知道啊，刚刚他那个表情，就差没生吞活剥了我，莫名其妙被耍一顿，我死也得死得明明白白的啊。”

天书听了坏笑：“呦呼呦呼，呦呼呦呼，不知道哦，不知道哦。”

“真不知道？”墨龙目光灼灼逼问。

天书默默翻了个白眼，开始装傻：“呦呼，呦呼，呦呼呦呼。”

“好你个天书，看来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不会说实话了……”

话音刚落，墨龙一个跺脚飞上去，双手并用将天书握住，然后就开始揉汤圆似的搓起它脸。

天书面目狰狞，一会儿被揉成圆的，一会儿被压成扁的，可天书非但没有投降的意思，甚至还很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见这招不管用，墨龙换了个招，开始挠起天书痒。

果不其然，它一边笑一边躲闪，可惜被墨龙按得死死的，始终没有逃离墨龙的手掌。

“说不说？嗯？说不说？”

“呦呼！呦呼呦呼！呦呼不行，主人答应了不说的，呦呼呦呼！呦呼不能说！”天书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最后实在没法，张嘴往墨龙手指咬去，无奈它没有牙齿，攻击性约等于零。

墨龙变本加厉挠它，辅以劝告。

“你说你个死脑筋的小包子，你主人答应了你又没有答应，你跟我说一下又怎么了，此事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跟我的交情总不至于这点事都瞒着我吧。”

“呦呼！没、没有交情，呦呼不能欺骗主人！”天书几度想忍笑都没有成功。

“呵，这不叫欺骗，这叫善意的谎言，我就不信你什么事都没有瞒她……”墨龙有些吊儿郎当说。

天书却只顾着笑，没有再回答它的话，笑出的眼泪挂在它眼角上，不肯坠落。

突然间，脚步声从巷道尽头传来，天书眼睛一亮，死命挣脱双手，宛如看见了救星一般飞奔去，藏在了慢步过来的青娘身后。

此时此刻的青娘头发已梳成高髻，青衣人足，手挽长绸，宽大的手镯将她双手手腕牢牢束缚住，俨然又是那副不容亵渎的威严模样。

她手握一卷长轴，淡淡看向半空中的墨龙。

“小五，你别这个表情嘛……我知道我很帅，但你这么看着我，我也会害羞的。”

墨龙有些尴尬地飞下来。

天书从青娘肩膀后冒出头：“呦呼呦呼，不要脸。”

青娘则是静静端详了面前这人片刻。

“你伤得，也很重。”

“啊？”墨龙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在说跟玄鸟凤凰的事，落到地上，满脸悲痛，“那可不是，我在蟠桃会亲他那次，他都没把我伤这么重，我倒宁愿他跟我打一架，现在他直接不理我，我的小心肝啊，碎成片一片的了。”

青娘路过他身侧，缓缓往外走，淡淡问道：“如此，尔还跟着他？”

“没事，”墨龙拍拍胸脯，跟上去，“委屈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天书满脸鄙夷。

青娘微微蹙眉，似乎不太能理解墨龙在说什么，指了指身边人：“你的法力，亏损得也很厉害。”

“啊，是，无所谓的啦，今天刚跟那老怪物打了一架，又给女娲那娃子输了点法力，正常的啦。”墨龙摆摆手，不以为意。

空气安静了会。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悠远回荡。

墨龙想到了什么，上下扫她一通，微微眯眼：“看你这样子，也不打算将那小凤凰在下面经历了什么事告诉我了？是吧？”

青娘面无表情回答：“是。”

墨龙倒吸一口气，凝视青娘半晌，见青娘神色没有松动的迹象，最后脑子一抽，张嘴就来。

“我是你哥。”

小天书没忍住，原本还无奈的表情顿时崩塌，噗嗤一声哈哈大笑，直接坠到青娘脚下笑得打滚，眼泪都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呦呼呦呼，谁不是呢！”

谁能想到堂堂万雷教主此时此刻也扯起人类的辈分来了，偏偏扯就算了，还往歪了的地方扯。毕竟太古五神中，墨龙算老二，玄鸟凤凰是老三，都比青娘大，墨龙算她一个哥的话，那玄鸟凤凰也算她哥。

青娘淡淡瞥一眼脚边的天书，静静看向墨龙，眼波纹丝不动。

墨龙自暴自弃抓自己半长不长的卷发，充满少年气的脸庞满是颓唐。

“行吧行吧，就当我专程来你这姑射山逛逛，一起出去吧，外面的那些神仙可等你好久了……”

墨龙无奈转身，跟青娘并肩往外走去，小天书连忙止笑跟上，对于青娘不告诉他玄鸟凤凰的事，墨龙也没放在心上，也不在乎青娘不接自己话茬，自顾自说：“说起来啊，你也真是不容易啊，咱们五个，数你年纪最小，也就你肩上担子最重……”

出了殿门，那些神仙还在互相殴打，墨龙轻轻咳了两声，他们才看向这边，纷纷衣衫不整从地上爬起来，对两位太古神滑稽地行礼。

天书见到他们这狼狈的模样，坏笑。

“呦呼呦呼，《女青天律》第三百二十五条有言：天地人诸神相争斗者，杖一百。词曲说者，流一千里。斗死者，偿命。扰人世者，针决。呦呼呦呼。”

众神吓得脸色唰的一下苍白。

“这……这……我等实不知，望青娘上神见我等初犯，饶我等一次。”穿紫罗袍的神仙更是吓得直接瘫软在地，不断给青娘磕头，颤抖着声音说。

其余神仙也纷纷效仿，那些没有参合其中的神仙见状也纷纷跪下。

青娘淡淡看了天书一眼，天书自知自己玩过头了，嘿嘿一笑，对这些神做出个鬼脸。

“呦呼呦呼，吓你们的呦，主人的天律还没有这么早开始施行呢……呦呼呦呼。”

“起。”青娘手挽长绸，不带感情地说。

群神如蒙大赦，这才纷纷停下磕头，不断擦着自己脸上的冷汗。

墨龙见到这些神的作态也是无奈负手，看了一眼青娘：“行，那你们慢慢商议天规的事，我还有正事，先走了……”

一位神仙喘着粗气看向他：“教主不留下听听，这可是事关三界的大事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的？”

“当然有啊，比如……”墨龙显出些许思索的神色，这神色你很难形容出来，既非板着脸严肃的黑，也非完全轻佻逗乐的白，而是介于两者之间，难以描述的朦胧，他忽而抬头，“银河中一闪一闪的星星，和凡间快要落山的太阳，嘿嘿，你们也知道我闲散惯了，听你们讲这些，我……晕得慌，你们自己掰扯吧。”

说完，墨龙便化为龙身腾云而飞了，黑色长龙猛然穿入云中不见。

群神坐地上稍微缓过劲来，对青娘拜了拜，三三两两起身。

天书围绕着他们头顶飞。

“呦呼，主人说你们都可以入九天司法府待选的名册，但真正取不取用你们、取用你们哪些人，还要看由司法天神亲自挑选。呦呼呦呼，也就是说……主人要挑选一人，做司法天神哦～司法天神者，行天条肃戒之律，掌都天法制之权。呦呼呦呼，你们谁愿意担任这个职位呢？”

刚刚殴打在一起的两拨人，目光无声碰撞，争先恐后地说。

“青娘上神，小的虽神格低下、法力低微，也愿忝列司法天神一职，为三界护法，为神人鬼守序，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知道自己法力低微还有脸来做这三界司法天神，这司法天神可是个得罪神鬼的活，就凭你，恐怕触怒了别人被人打成肉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法还没司，自己先死了，岂不沦为三界笑柄，”黑脸的张老也学着阴阳怪气地讽刺胖神仙一顿，对青娘拱手，“青娘上神，小人愿做这司法天神。”

“就凭你这歪鼻子斜眼还想做司法天神！我做不得，你也做不得！”徐元君没好气地说。抖抖自己的胡须。

“呵，青娘上神可还在这呢，做不做得可不由你说了算，怎么，老□□，你是又想在几位太古神面前跟我吵架吗？”张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眼见青娘上神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徐元君想说些什么，又气得不行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站在左侧那个比较老的方脸神仙迟疑着开口。

“青娘上神若是想招一人做司法天神，小神倒是有个人推荐。”

众神的目光纷纷朝着老神仙看来，神色不一。

青娘点点头说：“讲。”

方脸神仙有条不紊说：“此人名叫杨戬，家住下界灌江口，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二郎神，幼时便伏虎擒龙，通得七十三般变化，使得方天画戟，性格刚烈，鬼神皆惧，法力无边，俊美非常。”

一听这话，周围就炸开了，尤其是那个叫张老的，正是气得跺脚。

“好你个老王八，亏你们还有自诩高洁，还有脸说我们以权谋私，你这推荐人就推荐玉皇大帝的外甥，你这么谄媚，是想讨好谁？”

“我们能讨好谁？张老，你未免太急躁了些，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这玉皇大帝的外甥跟玉皇大帝是有血海深仇的，上金天君若真想讨好玉皇大帝，反而不可能推荐这杨戬。”

见对面急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徐元君，顿觉自己扳回一成，堵在心中那块气也消了，说完后还专门对方脸神仙像模像样地鞠了鞠躬：“上金天君为三界举贤，大公无私，晚辈佩服！”

“假惺惺，什么血海深仇，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娘被压桃山，杨戬不还是玉皇大帝没舍得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王母娘娘一手抚养长大的。”张老口不择言地说。

左边又有一个手执玉如意的女神仙帮着说话：“张老，提醒你一句，玉皇大帝和瑶姬仙子可是秉天地之气而化生，本就是只有兄妹之名，而无兄妹之实，那杨戬和玉皇大帝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关系，哪来的骨头？哪来的筋？至于王母娘娘抚养杨戬，乃是因王母娘娘德行宽厚、大慈大悲，视三界孤儿如自己孩子，莫说是一个杨戬，就是天上地下这么多神仙，二十八星宿、百花仙子、又有几个不是王母娘娘一手带出来的？王母娘娘何等慈悲，玉皇大帝何等宽厚。你沾亲带故，莫非玉帝也沾亲带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老有些乱了方寸。

徐元君紧紧逼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先不论，我且问问你，杨戬此人飞扬跋扈、狂妄至极，连玉皇大帝的旨意都听招不听宣，司法天神这个位置，你愿意去请，人家还未必愿来坐！”

张老振振有词：“你说起瑶姬仙子，我倒还要提一嘴！——三界谁又不知，杨戬的母亲瑶姬仙子就是因为和凡人相恋，违反天规，被玉皇大帝压于桃山之下，杨戬劈山救母，劈了山，却救不了母，反倒因为挑战天规，触怒上天，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被一道道天雷劈成灰烬……他对天规可是恨之入骨，你反倒推荐他来任这司法天神，你、你、你……是何居心，其心可诛！罪不容赦！”

一番话出，大半的神仙都失了音。

谁不知道杨戬最恨天规，为何反倒推荐这人来执行天规。

唯有那个方脸的上金天君从容说：“他个人的恩怨是他个人的恩怨，老夫举荐他，是举荐他的能力。老夫举贤不避亲，他自然能尽公不顾私。”

张老气得指着他，浑身发抖。

突然间，一直没说话的青娘开口了，冷漠的女声消去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众神朝她看来。

“此人，”青娘言简意赅，“可用。”

微微一笑，徐元君斜视对面一眼，满是得意的神色。

“这……”那个张老涨红了脸，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可奈何，声音低下去，“那小子从不把诸天鬼神放在眼里，我们去请他，恐他未必愿意来。”

“呦呼呦呼。”天书飞回青娘肩头上站着。

青娘淡淡扫了一眼肩膀上的天书。

“呦呼呦呼，好的主人，呦呼这就去把他带到主人面前，主人稍等一下下哦～”

无需多言，天书就懂了青娘的意思，圆滚滚的身体在肩头蹦跶两下，白光一闪，便消失了。

面前这群神仙面面相觑，那个张老仍有些不甘心：“只是，青娘上神如此抬举那小子，那小子即使愿意来，也未必肯做司法天神。”

“来，即可用。”

青娘将手里的金色竹简往上方一抛，这竹简登时立在空中，逐渐变大展开来，金光流溢，诸位神仙纷纷抬头望，有些还不自觉念出声。

这，便是青娘拟好的《女青天律》。

作者有话要说：手上出痱子了，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