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发生了很多事，西伯侯姬昌受封为三公，招揽天下诸侯，周的势力逐渐强盛，加之帝辛蔑视神权、不尊老宗亲、提用奴隶贫民等一系列举措，招致商朝内部也开始离心，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暗中倒向周。

崇侯虎再三谏言，帝辛方召西伯侯，趁机软禁西伯侯于羑里。

周朝朝野上下震恐，重价收罗天下珍宝良马、美女，由西伯侯之子姬发带入朝歌，面呈帝辛，望放其归来。

是夜，红烛低烧，海棠深睡，凄凄蝉声中，妲己着素衣，云鬓半倒，凭栏静望远处那片歌舞升平的热闹宫苑，独自饮酒。

这酒下肚，倒让她难受得紧，好比热铁烫冷肠。

“娘娘……莫要再喝了。”旁边一直看着的侍女不忍皱眉。

妲己斜睨，脱口而出：“双儿，连你也管起本宫来了？本宫偏要喝，怎么，就许你王寻欢作乐，本宫连独自饮酒都不行了？莫非你还想像那群宗室元老一样，去大王面前参本宫一本，说本宫狐媚惑主、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虽然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她的目的也是这个。

但是她总感觉自己心里不太舒服，至于是在为什么事情不舒服，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能把气一股脑撒那群老头子身上。

她感觉自己其实好像也没做什么事，大多数事情都是申公豹和那费仲尤浑在搞，她顶多就听之任之，整天不是在□□就是在陪歌舞，就这样还能挨一顿骂。

关键要只是这样她也认了，她看着这边人吃饭还是用手抓不方便，就用青丘那边的方法削竹，做出了“箸”，这怎么说也算好事一桩，没想到那群人骂得更厉害，说她这是贪淫无道、安于享乐。

她真的一点也搞不明白这些人类。

她在青丘，她奶奶都没这么骂过她。

她也搞不明白那个人。

称之为双儿的侍女被无故怼了一句，非但面无愠色，还笑盈盈迎上前，将妲己手中的酒杯夺下。

“娘娘还骂得奴婢，想来是无多大碍。奴婢这便放心了，只是这酒，娘娘还是莫要再饮了，若娘娘再像上次一般喝醉了显出原形，大王那，奴婢可就瞒不过去了。”

兴许是酒劲上来了，妲己醉醺醺靠着窗子，任由她夺去手中杯，脑子一片混乱。

刚换下朝服过来的帝辛，入门便看见这一幕。

守旁边的侍女见状，想推醒妲己，帝辛挥手让她退下了，双儿看了看自家大王，又看了看醉得不成样子的娘娘，满怀心事，惴惴不安地离开。

帝辛则是带着捧了个盘子的宫女无声悄悄走到妲己身后。

——“爱妃为何独自在此饮闷酒？”

妲己猛然惊醒，回头看清来人，眼睛由一条缝渐渐睁大，满眼醉红就想起身，屁股刚离开地面，又退了回去坐着，漫不经心整理起自己头发。

——“大王日理万机，不抽空去陪那几个进献的美女，怎么还有时间到臣妾的摘星楼里来？”

“孤还没有找爱妃的麻烦，爱妃倒是先质问起孤来了……”帝辛大步走到妲己对面，掀袍而坐。

妲己懒懒抬眸，满脸绯红：“嗯？臣妾又是哪里惹大王不高兴了？”

“今日西伯侯之子姬发带了许多珍宝、美人来进献孤，请求孤放了他的父亲。”帝辛说。

妲己满头雾水：“这臣妾知道，不过与臣妾何干？”

“这姬发……还想趁机刺杀孤。”帝辛坐着一动不动，目光深深。

“！”虽然不知道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妲己听见这话，酒顿时还是醒了大半，上下打量他，“大王，你没事吧？”

“孤自是没事。”

也是，看着也不像有事的样子，毕竟都能跟老虎、牛群打架的人，哪这么容易被人靠近。妲己刚松一口气。

“但爱妃的老情人就有事了。”

妲己恍惚着眨眼：“什么老情人？”

“爱妃是真忘了，还是在哄孤？”帝辛皮笑肉不笑，“那姬发对孤说，爱妃在苏氏部落时，曾与他私下定过亲，只是后来苏氏部落被孤打败，部落族长为了求和将你献给了孤，这才使得你们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各自纷飞，他为了报夺妻之仇，才想趁机杀了孤。”

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妲己有点心虚。

这确实跟我没关系啊，她妲己的老情人，跟我小狐狸有什么关系？

她暗戳戳在心里说，早知道附身的时候就该把这人类女人的过往都查一遍，现在你老情人给我捅出个这么大的篓子，我要怎么圆过去啊？

——“爱妃。”

“啊？”

妲己回神，对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此事嘛……此事嘛……这……”

“这乃臣妾遇大王之前的事，时隔多年，臣妾也记不清了，不过臣妾自入宫之起，便一心只有大王，再无他人，”妲己镇静下来，眼珠一转，莞尔笑道，“若大王非得追究陈年旧事，那大王的那姜皇后和几个妃子，可还没跟臣妾解释解释呢。”

端着盘子的小宫女闻言脸色煞白。——这妲己娘娘还真是恃宠而骄。

这是妃子该说、能说的吗？

不知道帝辛是被气笑了还是真心笑了，不紧不慢说。

“爱妃明知，自你入宫，孤便极少去他人寝宫，也罢，前尘不提，孤只恐你与他仍有旧情未断。”

开什么玩笑，妲己跟他才有旧情，我跟他见都没见过，哪来的旧情。

“无有的事。”妲己不再靠栏，挪回身子与他对坐，也不看他，也懒得跟他解释。

帝辛幽幽看着她：“孤不信。”

妲己煞是无奈：“那大王想如何？”

帝辛一招手，后面的宫女赶紧将手里的盘子放她面前。

这白玉盘子上放着几块还热乎的金黄色肉饼。

“那姬发想杀了孤，孤便将他杀了，听取了费仲尤浑的话，将他尸身剁碎了蒸煮成此饼，送给西伯侯让他尝尝自己亲生儿子的肉；剩下几块孤便带到了这摘星楼，爱妃若是对他无私情，不如吃了此饼，孤便信你。”

吃人肉？

妲己望着面前的盘子心头一阵恶寒，虽说天上的恶神、地上的妖精都有吃人的，但青丘狐从来不食人，早年间还会吃些婴儿，后面也渐渐断了，如今的青丘别说吃人了，连生肉都很少吃，她奶奶更是带领青丘效仿人类的衣食住行，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人。

“大王……”她低眉垂眸，装出可爱样，想试试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爱妃若是不食，孤便放你和那西伯侯一同离开朝歌，爱妃也好去给爱妃的老情人送送葬，不必再回来了。”

帝辛直接打断她的话，身上散发出的霸气再不受控地压向对面人。

这还真是有口难辩……吃就吃吧，她虽然不喜欢，但也不是不能吃。

妲己失神地拿起桌上的饼，僵硬张开嘴，一口又一口干嚼着，胸口噎得慌，想起刚刚帝辛的一番话，又起了一股子无名火，一时间五味杂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更糟糕的是，她很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在反抗自己，反抗自己吃她的老情人。

这妲己，小小一个人类女子，被她占据身体这么多年都不敢吱一声，这时候倒是敢反抗了，呵，反抗又怎样？妲己运用法力强把这不适感压下。

别说，这人肉饼味道还挺不错，原来人肉的味道跟羊肉的味道这么像……等等！

帝辛忍俊不禁别开脸，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君王之态。

“大王……”妲己腮帮子鼓起，看着手里这咬得只剩一半的饼干和对面笑不可支的君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爱妃……”帝辛好不容易止住笑，“孤岂会再让他出现在爱妃面前，更别提是让爱妃与他骨肉亲近，此饼中那人献来的野羊，滋补身体，爱妃多……”

妲己顿觉被戏弄，气极，将东西往桌上一甩，半是撒娇半是撒泼推搡他。

“那大王给那姬昌的也是此物？”

“自然，不过对外还是得宣称是他那儿的肉。”

“大王，你这是想做什么啊？”

“爱妃……”

妲己看着他不明所以，半天都没等到这话的下文，帝辛的眸色静得可怕，让她想起青丘之上那轮月亮，那么静，那么冷，又那么遥不可及。

她喜欢那样的月亮，但她不喜欢这样的帝辛。

“大王……”

帝辛径直朝她扑来，当着众人的面吻住她，将她想问出口的话悉数堵回去。

下面的宫女很识趣地陆续撤离，还不忘将门带上。

一夜颠鸾倒凤。

妲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无边的黑暗，妲己思索中自己身在何处时，天上又降下一道白光，看清里面的人，妲己满是欣喜扑过去抱住它。

“灵均？你怎么来了？”

来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九色鹿。九色鹿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灵动可爱，蹭着妲己撒娇。

想到九色鹿的到来，妲己先是欣喜，随后觉得有些不对劲，面色微变。

“可是奶奶出事了？”

九色鹿摇头。

“那你来此地何事？这里是朝歌，是人类的地方，很危险的。”妲己皱眉起身。

九色鹿哒哒蹦起，翘了一下它两只后蹄。

明白它动作，妲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想带我走？”

九色鹿点头。

“不行的灵均，这是我九尾狐族戴罪立功的好机会，而且我已经答应了女娲娘娘，怎么能反悔呢？”妲己说。

不料这九色鹿仍是摇头，咬住她衣服不放，就想把她拖走，妲己挣扎着挣脱，低头看去。

九色鹿的眼角竟流出两滴泪——它哭了！

妲己心头一软，蹲下来耐心安抚它。

“灵均不要难受了，我没事的，等事情结束了，我就会回青丘找你和奶奶。”

九色鹿泪流得更凶了，说什么都要咬着妲己衣服把她拖走。

“灵均！”妲己语气陡然严肃，“到底出什么事了？”

九色鹿不语摇头，不情不愿放开妲己，蹦跶着蹄子原地转了一圈。

“你要走了是吗？”妲己了然。

毕竟这九色鹿是她在青丘外捡到的，天上地下，唯此一只，虽为神兽，却不能吐人言，她便收留这九色鹿和自己还有奶奶一起居住，也没问过它的过去和背景，总觉得这九色鹿来历不寻常，她一直预感这九色鹿早晚会离开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九色鹿果然点头，目光里满是不舍和担忧，看样子是想带她一起走。

一起走……

“灵均，走不了了，”妲己沉重起身，语气淡淡，“我走不掉的。”

九色鹿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悲伤将泪水盖过，不舍收回眼神，慢悠悠转过身，朝着大雾中走去，一步三回头，那目光好似穿越了生死梦境，直勾勾刺中她的灵魂。

“灵均！”

妲己满身冷汗，尖叫着从床上醒来，方知刚刚一切是梦。

一双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脸，愣生生将她头侧过来，与它的主人对视。

帝辛平躺床上，单手撑脑袋注视她。

“爱妃，孤虽不介意你之前的什么伯邑考、白邑考……但你若再在床榻之间叫他人之名，孤可是会不高……”

话音未落，妲己已然扑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抱住他。

“王上，臣妾怕，臣妾怕……”

帝辛的眼神散了一瞬，也不追问那人是谁了，只轻拍背安抚怀中的人儿。

“爱妃怕什么？”

怕什么呢？呼吸之间，妲己听见自己胸腔中隆隆的心跳声，僵硬地松开手，抬头凝视他，眼中悲哀更甚——我怕我再也回不去青丘了。

帝辛静搂着她腰，眉目半垂，似乎在等她开口。

妲己在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中，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帝辛喜欢的到底是这幅皮囊，不如将自己是狐这件事告诉他，且看他心生厌恶，我也好死了这份心，大不了回头再抹去他的记忆，这样岂不好？

这样想着，她便这样做了，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往后缩在床边，鼓起胆子开口。

“臣妾……是狐。”

“孤已知。”

妲己猛然抬头，见面前的帝辛表情如常，顿时疑心自己又在梦里，暗中掐了掐手心才确定这不是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