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早上自从帝辛离开鹿台，连着这么多天欢饮达旦，妲己也累了，眼瞅着一干人等终于走远，她长松一口气，终于能休息了。

侍女双儿捧上酸梅汤：“娘娘可是倦了？”

“嗯，近月来不知为何，甚易疲倦，大王又摆驾鹿台这些时日，本宫自是有些受不住了……”妲己懒懒接过青瓷小碗，缓缓饮毕，靠坐塌间，“双儿……你……”

话音未落，一股不适感从她腹中传来，滚滚袭向喉咙，刚喝下的酸梅汤，又一股脑在往上翻涌，竟生生吐了出去。

“娘娘……娘娘……！”

刚接回小碗的双儿见此状况，手忙脚乱扑上前，看着妲己吐得不省人事，都快急出泪了，对身后人吼：“……传大巫！传大巫！速传大巫过来给娘娘看诊！”

半晌，头插鸡毛帽，脸绘鸡血条，身着宽广祭祀服的大巫持木仗而来，对着床上的妲己一通观察把脉。

“双儿姑娘不必着急，娘娘这是有喜了……”

双儿闻言，眉开眼笑，激动得拍手。

床上的妲己却是面色惨白、冷汗淋漓，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你……你说什么？”

“启禀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大巫俯身作答，刚想起身再恭维些话，见自家娘娘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心下生异，不敢多言。

旁边的双儿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干咳两声，将大巫送出去，顺手再给他塞些钱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她明明很小心有用法力避免自己怀孕的，怎么会？

昔年前，帝辛一句被她忽略的话在她耳边重新响起。

——“孤是人王，有紫微之气护体，莫说是爱妃，诸天神也奈何孤不得。”

对，她的法力对他没用。

妲已如坠冰窖，只觉霎时间天昏地暗，抚摸自己肚皮，惊魂未定，这孩子……这孩子……

这孩子出生，注定是人狐孽胎，不为天道所容，总能侥幸逃过一死，亦体弱多病、寿数不长……

“娘娘……娘娘……”

双儿半欢喜地从外面回来，见自家主子的样子，魂飞魄散，那半分的欢喜都没了。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妲己手按在肚上一动不动，定定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宛如将死之人。

朝歌，祖庙。这里供奉着商朝的历代先祖，也供奉着商王朝的护国玄鸟。

守祖庙的老头子靠着门柱昏昏欲睡，他身着粗布衣裳，原本该有右肩的袖口一片空荡荡，只没精神的耷拉下来。这是个残疾的老头子。

他垂了几个头，从梦中惊醒，抬头见祖宗牌位前不知何时伫立着一道绮丽人影，揉了揉眼睛，慢慢走过去，看清来人后，扇自己几巴掌，慌忙走过去。

“……娘娘怎来此处了！小人一时脑袋发晕偷懒，该打该打，娘娘在这站了多久了……娘娘是一人前来？”

老头子牙都掉光了，泛着黑黄，说话发音不准，透着风，边说还边专门还往门外看了看。

祖庙高列着历代商王之灵牌，从上到下，分成三排，黑底金字，炉香袅袅升起，最上方正中位上赫然放着一块雕成凤凰形状的五彩石，神光从中散发，缭绕满堂灵位。

四周是连成一片的烛灯台架，上面的烛光星星点点，与落入祖面的满地夕阳交相辉映。

妲己痴痴看着这满堂灵位，对老头的话恍若未闻。

“娘娘还不曾来过这祖庙吧，老朽为娘娘说道说道，”老头子嘿嘿笑，握着仅有的一只拳对上方的五彩凤凰石鞠了一鞠躬，才说，“最上方这五彩神石，乃是我开国□□－汤王于桑林祈雨时，无意间捡着的，因其神光四溢，汤□□命工匠将这五彩神石刻成我护国玄鸟的模样，又修了这祖庙，五百余年、三百六十日、日夜供奉玄鸟，代代相传，祈祷神鸟能护我商朝国泰民安、国祚绵长。”

呵，玄鸟上神……

作为太古五神之一的玄鸟上神啊，眼睁睁看着自己护佑的国家灭亡，你又是怎样的感觉呢？在九天之上，你是否也会不断想起这商王朝三十一个君王跪伏于你脚下，带着他们的万千百姓，虔诚祈祷你护佑他们国家的可怜模样？

妲己凝视高处的五色神石，喃喃自语，语气带着莫大的悲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是。”老头子得到回应，更加恭敬地拜了拜，望着上面的五色神石，满是崇敬，扯开嗓子，唱老腔，因为没牙了，发音听着别有一番韵味。

“玄鸟东来，生佑大商，降福无疆。镇我维河泱泱，护我殷土茫茫——”

“——殷土茫茫，征彼四方。上下九州，莫敢不来王。天佑大商，寿考且宁，国祚绵长。”

歌很老了，唱歌的人也很老了，这歌声也很老了，原本雄劲磅礴的颂歌，从他嘴里唱出来，嘶哑哽咽，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白发苍苍中立尽残阳，双目混浊，手执断剑，满目山河，空对着他到不了的千秋万代抚手长叹，席地而坐，老泪纵横中慷慨悲歌。

今日江山明日老。

商王朝很老了，老得再走不动了。

太阳落入西山了，长庚星闪闪发光，黑暗与光明再度交替，祖庙逐渐坠入夜色昏暗，商朝历代先祖的灵牌也被黑暗吞没大半，剩周围的微弱烛光在苟延残喘，妲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巨大悲哀。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这老者的异样，认真打量他：“你这手……”

“劳娘娘费心问了，小的这手乃是随先王征战昆夷时所伤，小的原本啊并不是守这祖庙的，只因伤了手不便上场打仗，先王哀悯小的，故把小的安置在这，”老头子拍拍自己胸膛，右肩衣空荡荡晃，“娘娘别看小的这样子，大王若是想打仗，需要小的，小的也愿将残躯付国，跟随大王提刀打仗，诛灭逆贼啊！”

妲己听得一怔一怔的。

大王啊……这就是你的国吗？这就是你们的国吗？这就是我们商王朝历代先祖代代相传的天下吗？

到这一刻，她才开始懂了。

泪水没来由涌上眼眶。

奶奶对不起，族人对不起，女娲娘娘啊，小狐恐怕要有负于你了。

于天下而言，小狐的立场无关紧要，小狐无论怎么做，也阻挡不了商朝的灭亡；可是对于商朝来说，对于他来说，小狐的立场便极其重要。

她已经无法再作为内应，帮助神族祸乱他的天下了。

他已经成了她的天下。

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有着这个王朝最后一条血脉。

——我的孩子啊，你可会怪为娘？

“商朝第三十一代王妃——苏妲己，叩见列祖列宗！”

她悲恸地跪倒在这祖面前，沉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此举动倒把旁边唱歌的老头子给吓着了，连忙过来将人扶起：“娘娘这是何必？这还没到祭祀先祖的时候呢……”

妲己满面泪花，摇头不语，在老者的搀扶下出了祖庙。

一出祖庙，昏暗的祖庙便隐匿在黑暗中，入眼便是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宫殿，许多人抱着东西进进出出，浊烟腾空，乌烟瘴气。

宫殿门外两株光秃秃的树上，停着许多乌鸦。

妲己敛了悲伤的神色，呆呆望去：“那是……”

“哦，娘娘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有所不知，这里是祖庙，供奉的是我商朝诸位先王，那边呢，是神庙，供奉的是天上地下、江河湖海的大千鬼神。”

老头子用提着灯笼的手指向那边，叹气摇头：“唉，原本大王上任之时，就下令非节日禁止祭祀鬼神，可崇鬼神传统已久，哪是大王一个人就能改变得了的。这不，屡禁不止，不让他们明着祭，他们就暗着来，大王起初也处置了一拨人，可哪处置得尽啊，还是有偷偷拜的，这两年他们是越来越猖狂了……”

神庙红瓦黄墙，巍峨高耸，满是岁月的痕迹，主门与偏门皆大大敞开，无数的官民在其中进进出出，手捧祭祀物品，来往络绎不绝，周围种植了许多的桂兰，亭亭玉立将神庙护于其中。

说来也奇怪，原本是秋季了，朝歌城中众鸟飞尽、万叶凋零，唯独这神庙边的桂兰仿佛没受什么影响似的，依旧青青绿枝。

“大王不管他们？”

“大王哪管得了啊……流水的王朝，铁打的神权，”老头子后知后觉，“老夫失言了……”

焚椒兰的香雾从中腾空而起，于上空汇聚成一片阴郁的冷云，死死压着这片肃穆庄严的神庙。

妲己不由得走了过去。

神庙前的两个大石狮子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一动不动立于神庙前，长大利嘴，面目狰狞，仿佛重达千斤，不容别人撼动半分。

妲己停在神庙前，抬头忽见旁边两神柱前刻着一副对联，不由得念出声来。

——是是非非鬼，明明白白神。

树上的乌鸦不合时宜发出几声难听的鸣叫。

周围来往的官民都看见了她，几个甚至还想上去跟她打招呼，都被旁边人拉扯着衣角悄悄离开了，交头接耳在说些什么，时不时斜视妲己，神色古怪。

声音不大不小，听着不像是什么好话，也是，毕竟对于这样一个狐媚惑主的妖妃，能有什么好话呢。

这些人都敢违背王命来这里祭祀，自然不把她这个妖后放在眼里。

她看着两边的对联，无声伫立良久。

跟在她身后的老者沙哑着开口：“娘娘，可是在看这对联？说起这对联，还有一段有关大王的趣事呢……”

“哦？”妲己提起兴致，挑眼回头。

“这神庙，原本是夏时就有的，后来我商汤王取了天下，便将这神庙重新修缮了一番，据说当时天上降下了一个彩衣神女，于这神庙前显形念了这样一段话，汤王便将这两句话刻在神庙两边……”

老者殷勤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挡住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流，继续说：“后来啊，大王即位，见到这对联，有些不高兴，在这原本的对联后各添了六个字，念说‘是是非非鬼毕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神到底不明不白’，从此后，就再也没来这神庙祭祀过了。”

——是是非非鬼，明明白白神。

——是是非非鬼究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神到底不明不白。

神明明白白吗？妲己不知道，如同帝辛说的，神有恶神，妖也有好妖，她在青丘之上就早得知，凡间既有贪图人血肉祭祀的恶神邪神，也有镇守一方山水的土地山神，偏偏这些神无论好坏，都是天地化生的神，哪怕是九天之上的玉帝王母都奈何不得他们，太古五神也管不得他们。

这时候的天规，也还没有禁止神吃人这一条。

天规有自己的想法，人干涉不了，神也干涉不了。

但仅仅如此，何以让大王与所有神鬼势不两立？她有些糊涂了。

“本宫听说，大王幼时也曾敬仰神鬼……”妲己半陈述半问。

朝歌城已然笼罩在夜色中，残月高悬，身后的祖庙冷冷清清，唯独这神庙是越发热热闹闹。

“是，娘娘说得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小人还跟随先王打仗，听人提过两嘴，说大王幼时曾为商王朝社稷几度来这神庙祈求神鬼护佑，后面渐渐就来得少了，”老者谄笑着，紧皱眉头努力忆起往事，“再后来到大王即位登基那天，按理说是要来这神庙祭祀，祈求神护佑大商的。”

——“大王来是来了，却一直不肯再跪于神鬼。还将祭祀的东西砸了个粉碎，说——‘孤的殷商，无需它神拥鬼护，亦是万古长青。’为这事，朝中后来没少闹呢。有个文臣上谏言，说——‘除却祭祀之好处不言，其实，神也是人的信仰，人不可无信仰’，王上听完勃然大怒，扔了奏折直接骂他——‘这是什么混账话？！我们人就不能是自己的信仰吗？！’那个大臣听完无言以对，只能连骂几声昏君，触柱而死了。一些文人就借此大肆辱骂大王，要说啊，这文人的笔杆握在手上没二两，压在人身上那真是重达千斤。”

他……

身为一个凡人，居然也有和神鬼叫板的勇气？

奶奶说得对，他确实很特别，自女娲补天，夏立天下至今，从来没有凡人敢质疑过神鬼，也从来没有人敢反抗鬼神。

这些凡人只会匍匐在神鬼脚下，祈祷神鬼护佑垂怜。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第一个彻底废除人身祭祀的君王，第一个不跪神鬼的凡人，第一个想让凡人以自己的力量操纵自己命运的反抗者。

他背弃了神灵。

可这千百年来的神权啊，就如同面前这座坚如铁石的神庙，又岂是他一人挪得动的？

“所以大王虽然禁止朝歌城中的百姓祭祀鬼神，却屡禁不止……那位阴先生，他也不太支持大王的这种做法。”

“阴长生？”听见某个名字，妲己打起精神，纳闷地问，“他对鬼神可是恨极，怎么会反对？……这话，他亲口跟你说的？”

“是啊，老夫按理来说和阴先生搭不上话，碰巧那日……刚下过雨，天刚亮，老夫这断手的陈年伤口隐隐作疼，被疼醒了，睡不着，就索性出来扫扫叶子，刚好看见有个人背对老夫站在这树下，望着神庙，一动不动，”老头子提着手里的灯笼往前方的一棵树的方向示意，白色树皮干枯粗糙，于昏暗中看不清真容，“如果不是这人脚后跟没贴地，我都认不出来是阴先生，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老夫原本没想过去，结果阴先生突然捂着心口晕倒了，老夫这才忙过去把阴先生扶回来。”

“他倒是一直心口疼动不动晕倒的毛病……”

只是，他来这神庙干什么呢？妲己想不出来。

“老夫扶他回去的时候，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有的没的，老夫也没听清，就听见什么‘黄帝、人族……女魃、蚩什么……不灭……’之类的。”

妲己面色骤变，紧张地环顾四周，四周依旧是进进出出的祭祀的人，烟雾缭绕，唯有神庙前的石狮子似乎始终在看她，妲己有些心虚，不由自主攥住自己的衣角：“他还有说其他什么的吗？”

“那倒没有，就醒来后，和老夫聊了会，问起了这神庙，向我打听了一番这神庙的事，然后听完大王的事后，阴先生似乎并不太认可大王下令禁止百姓祭祀鬼神的做法。”

“他说，这神庙里的神像，是黎民百姓供起来的，到了一定时期，黎民百姓会亲手把这堆神像砸了，大王可以引导，却不能越俎代庖，这样的禁令，是没什么用的。”

“阴先生的话，老夫是听不太明白的，娘娘，你明白吗？”

年轻美丽的双眼扫过他发间的白丝，摇头。

她确实不懂。

她只是只狐妖，这是她第一次来人间，对人间之事所知甚少，幽居朝歌数载，她逐渐知道了一些，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手足无措。

有些东西她还是不明白的。

她觉得自己或许永远明白不了。

“娘娘，这阴先生到底什么来头啊？怪邪乎的，今年商邱的蝗灾，祈神都没用，阴先生一来，一句话，就能让那些虫子全部飞走，简直跟那些大神仙一样，偏偏阴先生还不喜欢别人叫他神仙，说他只是人，永远都是人……可是人，哪里都这么大的本事啊？”老者放低声音，啧啧摇头。

“人，也可以有这样大的本事的，他就是那类人，他可是……”

两人未在门外站多久，神庙内的大巫就带着人急忙迎了出来，嘴角的油都还没擦干净，忙手忙脚。

“娘娘久等了，娘娘可要进来看看？”

妲己望一眼门内的景象，微笑着摇头，不语一字，与老者转身离开了。

灯火通明的神庙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月亮孤零零挂于苍穹，仿佛随时会坠下来似的。

只有那树上的一只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ω?^?想尽快把文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