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找凌遇礼，不想让凌遇礼走。

他们当初说好的私了，他必须要负担凌遇礼的学费和生活费，负担到他大学毕业，到他长大成人，能独立自主。

他说他还没有负责完，不想去坐牢。

那天的事，细扒开来，心脏都在撕扯。想到那关键之处，钟离正有些撑不住，眼泪无意识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他跟我说，他不是我撞的，我不欠他钱，也不会坐牢，然后就……就……就……”

韩浩之隔着矮桌握住了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着急，喝杯热茶，歇会儿，慢慢来。”

钟离正听从指令一般，捧着茶杯啜饮。茶香和茶温温暖了他的意识，他渐渐找回了知觉。

都过去了。钟离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事情，不在话下。

韩浩之看他好了一些，斟酌着用词，有些迟疑地问他：“坦白之后，他就……”他顾忌着钟离正的心情，没有直说出来，但是他觉得这里逻辑也有问题。

他换了个问法：“中间没有别的事情吗？”

“别的什么事？”钟离正茫然地抬眼，鼻头都红了一块。

韩浩之放慢语速，仔细分析着这里的情况，细细引导他。

“在你还想继续负担他的费用时，他承认是碰瓷，说明他对你有感恩。就算不是感恩，也是心有愧疚，不想再继续骗你。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会对你做出那种事？”

“不是感恩！”钟离正不信，抽了抽鼻子，恨恨地说，“他只是想走。”

“可他当着你的面承认碰瓷，就是承认诈骗。你若报警，或者让他赔钱，他是走不了的。”

钟离正慢慢眨了眨眼睛。

韩浩之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他想起来，他当时的确是这么做的。

在知道自己其实不欠凌遇礼的钱后，他立刻就找凌遇礼赔钱了。这么多年的学费生活费还有各种杂七杂八，他手里的记账本白纸黑字，全都记下来了。

吃的是他喂的，穿的是他买的，学费是他交的。凌遇礼人长成这样，这么高这么帅这么好看、还这么聪明，全都是他养的！

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这叫忘恩负义。

他甩着记账本扑到凌遇礼身上让他还钱，不还就不让他走。

他当时也是昏了头。凌遇礼没有钱还给他，他就哭闹着扒凌遇礼的衣服，反正衣服是他买的，都要还给他！人是他养的，也要还给他！

凌遇礼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扒，他哭着嚷着非扒不可。要是凌遇礼没衣服穿了，就走不了了。

当衣服下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时，他没有意识到危险。

当凌遇礼颤抖地紧紧拥住他时，他没有意识到危险。

当凌遇礼抱着他滚到床上时，他还在吭哧扒凌遇礼的裤子。

到最后，他把凌遇礼的衣服扒完了，凌遇礼也把他的衣服扒了。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统统发生了。

该还的，不该还的，也全都还了。

那天他被凌遇礼欺负得很惨，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哭得声音都哑了，呼吸间都充斥着陌生的血腥味和那种奇怪的味道。

凌遇礼要走了，凌遇礼还欺负他，所有这些认知让他本来就不甚聪明的大脑全都蒙蒙，心都麻木了。

像是忽然有个怪物，在他心神上蒙了一层黑漆漆的帐子。

他缩在床角，咬着被子，眼睛都模糊一片，只能感觉到脸上有热流划过的疼痛。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凌遇礼在问他。

什么理由？他不知道，但他是有个理由的。

凌遇礼这是强X。他要是报警，凌遇礼就走不了了。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凌遇礼叹了一声，抱起了他，吻他的眼泪，吻他的眼睛，最后抵住了他的额头，又叹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笨啊？”

这句话，在钟离正通体的内伤外伤上加了一大把盐。

他全心信任甚至引以为骄傲的凌遇礼，原来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骗他的钱，骗他的感情，骗他的身体，骗完了还骂他笨。

他哭得天崩地裂，痛得撕心裂肺，甚至都没有办法感受到疼痛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眼泪流出来。

他甚至都没有后来的意识了。

他只记得，等他醒来时，宿舍的光线很明亮，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喊凌遇礼的名字，没有人应他。

钟离正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聪明。从小到大，他听无数人说过，要不是会投胎，他将来连饭都吃不上。

所有人都不太看得起他，包括他的父母。

凌遇礼是第一个要他负责的人。一开始的紧张害怕过后，钟离正其实是高兴的，所以即使方圆圆说，凌遇礼八成是碰瓷，他也不想拆穿。他努力地想要把凌遇礼养得更好，再好一些，看着他神采飞扬，看他光芒四射。

也算是他做成了一件事情。

可到头来，凌遇礼也嫌他笨。

等钟离正终于从崩溃的情绪里缓和回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茶武室的休息床上。方圆圆正撑着一条腿，坐在他旁边玩手机嗑瓜子。

方圆圆见他有了动静，只是掀了掀眼皮，继续玩着手机嗑瓜子。

钟离正慢吞吞地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跟方圆圆说。

韩浩之说，客体对象是男性，没有强X罪，只有猥X罪。但即便是告凌遇礼猥X，也很困难。本来取证就难，再加上当时混乱的情况，要是凌遇礼的律师稍微厉害一点，甚至可以反过来告钟离正。

但若是只告他碰瓷诈骗，还是可以的。他们的记账本以及当初的修车记录，还有凌遇礼真正涉事的交通记录，都可以找来作为参考证据。方圆圆也能作为人证。

可那时候凌遇礼是个未成年，钟离正其实也早知道凌遇礼是碰瓷，心甘情愿地负担着他的费用。换句话说，他不是基于错误的认知而被骗。

他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找。

虽然以前他也并没有认真想要找证据，可是不去找，跟没的找，是不一样的。

方圆圆专门找了他家韩总来帮忙，最后却被他搞出了这么个结果。

“韩总呢？”他有些心虚。

“回去上班了。”方圆圆看他开口了，收了手机，倒没说什么别的。

“那……我也走吧。”钟离正有气没力，耷拉着脖子。

方圆圆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先去吃个饭吧。我没车开，你再送我回去。”

钟离正早餐没吃，又劳了半天神，早就蔫蔫的了，就想吃点热粥补充能量。

两人于是去了家粥品店，要了个小包间。等服务员上餐时，方圆圆看他蔫蔫的，就讲了讲报仇的经过。

很简单，既然警察拿凌遇礼没办法，方圆圆就勉为其难地跟他切磋了切磋。

说是切磋了，但方圆圆毫发无损，连发型都没乱。钟离正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只当方圆圆必是全胜而归，把凌遇礼打得落花流水。

他高兴了些，默默在心里为凌遇礼点了支蜡。

活该！打死他！

他应该要兴奋一点，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有点兴奋不起来。

想明白凌遇礼不算是故意要欺负他，他的确是消气了一点。可再一想，不管是诈骗还是强X，都是一场算不清的乌龙。忽然之间，好像他跟凌遇礼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也什么都算不上。

凌遇礼是天之骄子也好，是强X诈骗犯也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不过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一个嫌他笨的人罢了。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明明早就习惯的，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可能是低血糖的缘故。

他从早晨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快饿死了！

幸好这家粥品店服务很好，上餐也快。粥菜点心一道道鱼贯上来，钟离正也顾不上胡思乱想，捧上一碗热气腾腾软烂可口的鱼翅粥，先嘶溜着舌头填饱肚子再说。

“现在网上都在说你是凌遇礼的渣贱前任呢。你怎么看？”方圆圆早餐和零食没断过，一点儿都不饿，吃得很是斯文，还有闲情聊天，望着钟离正挤眉弄眼的，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要不是这些热搜太奇怪，他都不知道钟离正居然对他隐瞒了那么大的事情。

想想就生气！

“那是造谣！破坏我形象！”三杯两碗下肚，钟离正肚子饱了，身体暖了，精神也好了，气性也回来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你们在《当时年少》现场的恩怨，又在《寻魔》片场大打出手。”方圆圆拿出手机读给钟离正听，“喏，有理有据的。凌遇礼来给朱子昱探班，你因嫉妒朱子昱而大打出手，凌遇礼英雄救美。啧啧，就算我不接受你，你也只能喜欢我，真是波澜壮阔。”

钟离正：“……”

钟离正气呼呼地，一把调羹还含在嘴里，手里就吭哧吭哧地发了条微博澄清：“我跟凌遇礼没有关系！打他是因为他抢我的角色！我没有不让他跟别人亲近！”

方圆圆坐到他身边，把他嘴里的调羹拿出来放回碗里。看他发完，嗓音带笑地重复了一句：“没有关系？”

“对！”钟离正气势如虹，“跟他两清了。”

桥归桥，路归路。他走他的康庄大道，钟离正走钟离正的羊肠小路。

“唔……”方圆圆看着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想要跟他说点什么，最后，咿咿呀呀地，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钟离正继续喝粥吃点心，看方圆圆难得一见的有话说不出，也是觉得稀奇。

“行吧。”方圆圆长吁一声，不想说了，换了话题，“就是想跟你说，有时间多回回家吧，好歹你妈还在，能帮你争取一点。不然等你爸把公司都交给钟维乐，看你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写跑偏了一段，删掉又觉得有些可惜，放这里当个小番外吧，原本是钟离正回忆结束后的内容。】

韩浩之出来时，方圆圆在院子里跟一群人嗑着瓜子闲聊。看到韩浩之出来，大家都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方圆圆立刻就抱住了韩浩之的胳膊，问他：“怎么样？还能告吗？钟歪歪有没有又心软？”

韩浩之拧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茶室，有些为难。“要说告，也能告；要说不能，也不能。”

毕竟两个都是男人，碰到稍微厉害的律师，这种情况甚至倒过来说，都是可能的。

方圆圆不理解。“什么意思？”

韩浩之思索了一会，问：“你把别人的衣服脱光了，会说只是想要别人把衣服赔给你吗？”

方圆圆疑惑片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气得干瞪眼。

若是别人，这绝对是在睁眼说瞎话，但若是钟离正……

那个二百五真可能干出这种事！

韩浩之也有些遗憾。他曾经也对钟离正有过非常糟糕的印象，但后来他知道了，其实是因为钟离正行为说话太笨拙，容易让人误会。

看方圆圆还在生气，韩浩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叹一声：“年轻人……”

方圆圆不高兴了。“年轻人怎么了？”

韩浩之想，年轻人总是能为了感情横冲直撞，连喜欢都不知道喜欢时，就能撞得头破血流。

甚至头破血流了，都以为不过是皮外擦伤，随便拍一拍就没事了。

他的圆圆是这样，钟离正也是这样。

韩浩之想起方圆圆暗恋他的那些年，忽地有些心疼。圆圆有没有过这种时候？

他撩了撩方圆圆垂到耳边的中长发，深深地望着他，唤了一声：“圆圆。”

方圆圆还在想着钟离正的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韩浩之微微笑了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方圆圆“哦”了一声，没再理会，用力地往竹椅上一坐。“我咽不下这口气。”

韩浩之看了看他。小坏蛋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凌遇礼八成是要倒霉的。

他抬手摘下一片玉兰叶子，回头看着回廊尽头的茶室。“如果我说，他有可能……喜欢凌遇礼呢？”

“怎么可能！”方圆圆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

怎么不可能？

钟离正没有发现，他做的那些事，就算不到喜欢的程度，也至少是舍不得。无论是想继续负责也好，还是要赔钱也好，都是因为舍不得凌遇礼。

凌遇礼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来了，所以才会问钟离正，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想要留下他也好，想和他一起走也好，什么理由都可以。

可惜，钟离正给不出来理由。

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

韩浩之看着掌心的玉兰叶子。植物的叶子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他们生长在三维的世界，呈现着二维的形态，进行着一维的生长，而它们的内在，却是分形的维度。

这片叶子的叶脉维度是多少？一点六？一点八？

一只手伸过来，拣走了他掌心的叶片。

方圆圆不确定地问他：“真的？”

韩浩之点点头。

“你确定？”

韩浩之确定地点头。

方圆圆皱起了鼻子，拿那枚叶片在鼻头褶皱上扫来扫去地纠结，有些烦恼：“那凌遇礼喜欢他吗？”

韩浩之有些愕然地看着方圆圆，片刻之后，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

韩浩之笑得停不下来，连连摇头。

“笑什么？”方圆圆恼了，改用叶子扫他的鼻子，“再笑我亲你了！”

韩浩之好容易止住了笑，在方圆圆的唇压上来之前伸手挡住了。

他问：“凌遇礼为什么要找你切磋？”

“他说我打钟歪歪。”方圆圆立刻警惕起来，睁眼说瞎话， “我没打！钟歪歪那是在片场跟别人打架打的。”

韩浩之没有揭穿他，提醒他：“你打没打钟离正，关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找你切磋？”

方圆圆坚定地维持自己的清白，义愤地说：“他以前就是这样！看我不顺眼，钟歪歪怎么着他都要管。”

韩浩之摸了摸鼻子，没话说了。

他还以为他的圆圆，怎么着也应该比钟离正聪明一点的。

可是某些方面，好像也并没有聪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