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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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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天天在镇上又是说书,又是耍皮影戏的,不收钱不说,看客也没多少,图什么呢?”

一日傍晚,百宁镇茶馆老板收摊打烊,收拾茶壶茶碗时看见江惜雪也在收桌子。他卖茶收钱,江惜雪在镇上摆摊说书却分文不收,反而买他的茶请寥寥无几的听客喝。一月下来,就算没听过她讲的那桩百年前的异闻,也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跟这位奇人搭上了话。

江惜雪搬着从杂役堂借来的桌子凳子,往储物法宝里塞,一边道:“图个说法。沈剑尊几百年前为百宁镇斩除千年石妖,拼尽全力守护全镇百姓的平安,四位道人却颠倒黑白,通过邪术残害凡人,硬说她断送了两位孩童的性命。误会一代传一代,无人为她澄清,无人为她解释,那么我就把当年的真实情况讲出来,让大家知道,并不是她罔顾性命,不擅剑术,大家对她的看法一直是错误的。”

她很努力地保持心平气和,但说到最后的尾音还是颤了几颤,卖茶那老者知道她在为沈玉轻鸣不平,委婉道:“所以,你说书说的就是这段故事?唉,大家每天为了生计忙忙碌碌,哪有心思在乎几百年前有谁被陷害了,当初的真相又是什么?在百宁镇,大家就算遇事也不求修仙者,观念一代代流传下来,早就根深蒂固了,说几次书又能改变什么?”

江惜雪垂目道:“别人不在乎,但我在乎。一次不成,那我就多说几次,几次不成,那我就讲一百次,一千次,总有一天会有人听到。”

老者端起茶碗,摇头走了,口中念叨着不听劝、做无用功之类的话。江惜雪也往宗门的方向前行,手里还攥着几只小小的,她自己制作的皮影,路过乱石开时,驻足朝山洞所在之处望了一眼。

夜晚,树影摇曳晃动,山洞高高拱起,像一只阴森恐怖的巨兽,洞口处闪动着幽暗不明的光芒。江惜雪走上前去,发现那些光正是火光,山洞里应有烈焰燃烧,映到洞口,就是星星点点的一片。她看到火,又想起沈玉轻那晚只身通过的火海,心里一阵难受。

她在附近找了会,试图找到当初散落在地上的招妖符咒,可是连影子都没见到。几百年过去,连石头都被时光磨成沙子,更何况纸做的符,早就埋到土里,化作泥沙,消失不见了。

但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她说,并不足以让人信服。那日听沈玉轻讲完经历,江惜雪便想到去百宁镇说书来讲明真相,消除当年那桩误会的做法。毕竟,说书讲故事的方式最容易被人接受,总比挨家挨户上门或是满大街贴告示的方法要好得多,虽然,她的冲动已驱使她几乎要这样做了。

因为没摸到门路,江惜雪刚来百宁镇时,还是吃了一些苦头的。众人看她穿一身云止宗弟子的衣服,自然而然就不待见她,至于来听她说书□□的更是少之又少。摆摊第一天,她还没讲到一半就被一队兵打断,又是查身份,又是说她不能在镇上摆摊,折腾了一天也没放她走,后来经上次卖沈玉轻画像那摊主指点,才知道这是要她打点的意思。她常年在云止宗修炼,这些潜藏在人情社会下的道理哪里懂得,最后莫名交了一笔钱,又莫名被旁边卖瓜果的小贩嫌弃,嫌她占了道,影响他做生意了。

可她摆桌子摆得很是小心,并没有真的占了他的位置,但又不想刚到镇上就与人起争执,只好又给小贩一笔钱当作赔偿。这晚,她到杂役堂还桌子凳子,刚到门口就听到堂内传来沈玉轻的声音,连忙屏住呼吸立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

江惜雪下山说书是瞒着沈玉轻的,她若如实相告,沈玉轻定会心疼她每日辛劳,让她不要为自己做既受委屈,又不被理解的事情。因此,江惜雪每天不是说自己有事务要处理,就是说要带弟子们前去除妖除祟,在市井呆的久了,她的谎话也说得越来越顺畅,好在沈玉轻没有像长阳那样,拿出法宝就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然谎言很快就会败露的。

江惜雪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忽然听杂役堂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沈长老,您真的太为我们着想了,送来这么多神兵利器,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拿棍子柴火当武器练了!”

江惜雪又把脚步挪回去,悄悄往堂内看了一眼,只见众杂役弟子手中各拿一柄透着淡淡冷光的兵刃,一看就知是不可多得的宝器。沈玉轻站在人群中央,被表达感激感谢的众人簇拥着,止了几次都没止住震耳欲聋,快要把屋顶掀翻的欢呼声,最后只得比手势道:“本是应得之物,诸位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感谢。”

一弟子大声道:“要谢,当然要谢!只有您会说这些东西是我们应得的,旁人只会说这些宝贝被我们用是浪费!”

原来,杂役堂的弟子因地位低微,拜不了师,入不了门,平日里连最简单最普通的武器都没有一把,练习时只好拿树枝柴火代替。旁人将利刃挥得虎虎生风,他们挥动着棍子木柴,模样颇为滑稽,由此引来不少嘲笑。宗门上下,多的是依靠地位的差异来获取满足感的人,更不用说,还有人借着这种差异从杂役弟子那里敛财,要地位低的向地位高的奉上钱财赞誉,以得到他们本该有的,却一定要牺牲自尊才能得到的东西。

这次,沈玉轻为杂役堂的众人各赠一把武器,大家原本觉得她孤傲冷淡,难以接近,现在更认为她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温和可敬的一位长老,欢呼雀跃送她出门。一位弟子一眼看到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江惜雪,热心道:“江师姐,来还桌椅板凳吗?交给我就好了。”

又一人凑上来道:“江师姐,今天说书还顺利吗?大家有没有听你讲故事呀?”

“师姐,我这里还有好些做皮影的材料,稍等一等,我去给你拿。”

沈玉轻刚好出门,江惜雪就算比划着让大家小声一点都来不及了,她的秘密和谎言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下完完全全显露出来,沈玉轻仔细听过,联想到她成日天不亮就下山,行迹匆忙的模样,疑虑道:“阿雪,这是怎么回事?你每日下山,不是为了除妖除魔,其实是给大家讲故事去了吗?”

江惜雪自知瞒不下去,回到峰上,便将想通过说书的方式让百宁镇人了解真相,后来效果不佳,人迹寥寥,又用皮影吸引人来看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沈玉轻最初听时深感讶异,越听下去,越是心疼不忍,低声道:“阿雪,让你受苦了,这件事因我而起,本不该由你来替我澄清解释。”她微微叹息,自责道,“现在连累你也被人误解质疑,是我的错。”

江惜雪本在她旁边坐着,听到这句话,霍然起身:“错不在你,两个孩子根本不是因你而死的,至于外面传的什么让凡人以身饲妖的风言风语,更是无稽之谈。”

时隔多年,早就没人在乎那两位孩童为什么而身亡,留在大家印象中的,只有“修仙者没把人救出来”这一个结果。更何况,周围人的眼光和看法能实实在在影响到一个人,即使原本不是沈玉轻的错,但人人都怪她,孩子的父母恨她,难免也会对自己起怀疑之心:“错当然在我。如果我当时及时注意到孩子们中了术法,就不会让他们二人葬身火海。”

江惜雪急切道:“可是那时候的你,已经快要……”

她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那时候的沈玉轻灵力耗尽,力竭到快要昏死过去,全凭把孩童带回镇上的信念吊着一口气。她仅是想到这里就一阵心痛难受,缓了缓才道:“师尊,我希望你不必受误会之苦,不必永生永世都被误解怀疑缠绕包围,至少在回忆起百宁镇时是开心的,而不是只有压力和痛苦。”她坚定而执着道,“我一定会想到解决办法的,一定能的。”

每当遇到的事与沈玉轻相关,江惜雪就会变得极其执拗,就像上一次固执地不肯道歉一样,现在依旧固执地下山,讲她无人问津的真相。这日,她刚把摊摆好,忽然发现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不跟以往那样有些冷清。除了卖沈玉轻画像的摊位,每个摊子前面都热闹非凡,人们围在一起买纸灯买糕点,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一只灯笼。

江惜雪这才意识到,原来是上元节到了。

祝雪橙和季怜秋听完沈玉轻所讲的故事,心思沉重,一连切换几个场景都只是站在一旁驻足观看,没有前去探寻观赏的心思。此时,场景刚刚移转到百宁镇,夜晚的正街,挤满了买灯笼的男男女女。为了吸引路人买灯,手艺人把纸灯做成各种形状,有些是动物,有些是花草植物,甚为惹人注目。

季怜秋路过摊位,在一排动物花灯前停留,除十二生肖之外,摊主又加了一只花猫形状的纸灯,大概是个人爱好使然。祝雪橙注意到她似乎想伸手摸一摸那只花猫,看样子很是喜欢,但身处回忆中,显然是不能付钱买一只的。她仔细看了摊前悬挂的一溜灯笼,记下大致模样,悄声对季怜秋说:“没关系,等回去之后,我给你做一只。”

季怜秋本来还有些隐隐的遗憾,听她这样一说,惊喜之外,亦有好奇之心:“雪橙,你掌握的技能好像很多啊。”

穿书这么些年,要是不学一些技艺,恐怕真的无法在书中世界生存。譬如做饭,要是穿到美食文中的角色身上,连炒菜炖汤都不会,就更不用说完成任务了。再比如摄影摄像,若是穿到摄像师身上,总不能先学几天再去开工,如此一来,又会耽误任务进度,祝雪橙说:“杂七杂八的手艺,我都会一些,只不过仅仅是会而已,称不上精通。”

说着,她多看几眼花猫纸灯,记下大小形状,看着看着,又想起季怜秋卧室那排动物玩偶,以及她在珑安所作的小动物石画,心想季怜秋对小动物还真是喜欢。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说书摊前一片嘈杂之声,眼前顿时一亮:“有人愿意听阿雪□□了!”

放在以往,说书摊前总是冷冷清清的,零零散散不见几个人,现在却是围了几圈,连长凳都坐满了。不过并没有多少人在认真听她讲,大家要么嗑瓜子吃水果,要么喝茶,没几个人是冲着她讲的真相来的。今天是上元节,街上多了一些无处可去的闲人,听说她这里有免费的茶水点心,纷纷前来凑热闹。

二人刚到摊前,就听见一位捧着茶杯的闲散男子嚷道:“不好听不好听!乱七八糟的,无聊死了,谁要听你讲几百年前谁被谁陷害了,有没有把人救出来,人都作古几百年了,有什么好听的!”

江惜雪讲了一天,嗓子都说哑了,也顾不上喝水,而是温和地请教他:“这位仁兄,依你所见,要怎么讲才能吸引更多人来听呢?”

那男子喝完茶,又开始剥干果了,扔一颗在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出来说书赚钱,总要讲一些才子佳人,英雄豪杰的故事来吸引人注意吧?大家听说书都是图一乐,谁要听你讲苦大仇深,听起来就不痛快的老掉牙过往?”

江惜雪为难地说:“可我说书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释明真相而已,想讲的故事就只有这一个。”

那人摇了摇头,继续剥他的干果,有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仔细听了江惜雪所说的话,轻声细语道:“姑娘,你的意思是说,四位道人才是放出妖魔,导致孩童身亡的幕后黑手,他们四人被抢了生意,对沈剑尊怀恨在心,所以故意设计陷害她,是吗?”

这位妇人大概是完完整整把书听完的第一人了,江惜雪惊喜万分,仔仔细细又解释了一遍:“正是如此,那四位道人对孩童们使了夺魂术法,让他们失去意识,然后……”

那母亲却没等她说完:“且不谈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她最后还是没把人救出来,对吧?”

江惜雪一愣:“是的,但是……”

那母亲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孩子:“从结果来看,确实是她的不对,她没做到安然无恙把人带回来,那家人恨她也是应该的。”

江惜雪心中猛地一阵抽痛,喃喃道:“只看结果是她的不对,但是从始至终如此纷繁复杂的一件事情,难道只看结果就行了吗?”

人群中有人问她:“不看结果,难道看过程吗?”

江惜雪忽然觉得整个人群都奇怪起来,好像大家都用一种迷茫的,鄙夷的神情望着她。她这时体会到卖茶那老者说的“无用功”是什么意思了,因为真的没有人懂她在说什么,没有人理解她试图澄清的真相有多重要:“当然要看过程,没有过程,哪来的结果呢?”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有人不耐烦地叫起来:“烦死了,大家每天做工累死累活的,谁愿意天天听你讲大道理啊!”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很快便走了大半,还剩零零落落的几个闲人在长凳上坐着,大声问她:“喂,还有茶没有?”

桌子上一片狼藉,除了人们留下的小山堆一样高的瓜子皮,就只剩下个茶壶,江惜雪提起茶壶柄拎了拎,空荡荡的,她摇摇头:“没有了。”

于是,众人一哄而散,听说镇上有放天灯的节目,都赶着去看放灯了,摊前只留满地的瓜皮果屑。江惜雪把桌子收拾个遍,又拿扫帚打扫扔了满地,连桌子椅子上都扔得到处都是的垃圾。扫着扫着,面前有道白影晃过,一锭银子不知被谁放在了桌上。

江惜雪哑着嗓子说:“我不收钱,只要听我讲讲那日在百宁镇发生的往事就好了。”

话音刚落,桌上又多了杯热气腾腾,飘着清香的茶水。

她抬头一望,面前站着的正是好心提醒她该打点士兵的那位摊主,那天懒懒地嗑着瓜子,卖她沈玉轻画像的也正是他,他的摊位就在江惜雪的说书摊对面,两人天天见到,彼此之间却很少打招呼说话,江惜雪怔了一会:“是你。”

摊主道:“你是沈剑尊的徒弟吧?这锭银子还你,我说过,那张画像不收钱。”

江惜雪没要,而是说:“你留着吧。”说着,在空中一轮圆月和点点星光的斑驳映照下,转身把桌子凳子收起来。

摊主见她一副要离开的架势,问:“你要走了吗?不说书了?”

江惜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嗯,先不说了,卖茶那老伯说得对,我在做无用功,容我再想想其他有用的办法。”

这声音心灰意冷,透着不知如何做才好,不知前往何处的迷茫,摊主道:“你这就要走了?先别走吧,你天天在百宁镇说书,还是很有用处的,最近到我摊上买沈剑尊的画像的人越来越多了。”

江惜雪心头巨震,像抓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真的?!”

摊主被她的反应弄得发懵,愣愣道:“真的啊……”江惜雪越攥越紧,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抱歉,我太激动了。”

摊主挠了挠头,似乎想安慰她:“上次送亲那个管家你还记得吧?他也来买沈剑尊的画像了,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来买的,其实像他这样,偷偷买画的人还挺多,大家心里都清楚沈剑尊的为人,只不过还拉不下脸面说她好罢了。”说起管家,摊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解释着,“那天我也不想让那群人撕画像的,可是那家人有权有势,我要是不卖给他们,生意恐怕就做不下去了。”

摊主穿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旧衣衫,看上去并不富裕,甚至有些贫寒,江惜雪想到他生活拮据还在坚持卖沈玉轻的画像,不禁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在百宁镇卖她的画像要承担很大压力,我该感谢您才是。”

谁料,摊主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吃了一惊:“不用谢我,我只是在遵循祖宗遗训罢了,我祖上祖上的祖上,咳,就是我的先祖,曾经被沈剑尊所救,临终之前她留下遗言,无论旁人怎么看待沈剑尊,我们这些后人绝不能说她一句不好,不仅如此,还要虔诚供奉,以示尊敬。”

江惜雪倏然瞪大了眼。

摊主道:“我祖上是一位豪富商贾,当年请技艺最高超的画家,用可保百年不腐不烂的纸张为沈剑尊作了一幅画,挂在摊前的那幅画像就是当年留下来的那张,因为历经久远,早就变脏发旧了,好在还是很完整。那天我见你买画,便想着把它送给你,你是沈剑尊的弟子,又是唯一一个想买它回来好好珍藏的人,送给你再合适不过。”

江惜雪已经惊讶到讲不出话了,原来当时白送她画像并不是赌气瞧不起之举,摊主说:“只要你为别人做过一件好事,就一定会被记住,百年过去,当年沈剑尊如何救我祖先的故事早就失传,没人记得,可我在想,能让一位凡人临终前仍在怀念,那这位沈剑尊,一定不像别人传言的那般罔顾性命……所以,做一件事,一定是有价值的,现在看起来或许没用,但总有一天能显出用处。”说着,他把茶水递了过去。

江惜雪眼眶湿润,道了声谢,接过杯子,又见摊主忽然嘿嘿笑起来,好像在幻想什么美事一般:“等你为沈剑尊正了名,我家的画像就能卖出去更多了,那时候,我就可以重现祖上的辉煌,哈哈哈哈……”

江惜雪心间的酸涩情绪瞬扫而空,哭笑不得:“原来,这才是您的真实想法吗……”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摊主回画像摊后面嗑起瓜子,仍是那副懒懒的模样。在他摊前买画的人仍不多,人们听说镇上有灯会,买了花灯,拥挤着看放天灯的节目,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见鬼!灯笼怎么烧起来了!”

为庆祝节日,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纸灯,本好端端地亮着,现在却燃烧地凶猛剧烈,好像一条燃着腾腾烈焰的火龙。人们大喊着火了,急忙用水去扑,可几盆水浇下去,火势竟越烧越旺,好像盖上去的不是水,而是油一般。

江惜雪凝神看去,一眼望到两团黑影从大街上飞速蹿过,每到一处,就有一户人家的灯笼燃烧起来,她立在人群中央,高声道:“各位,是妖魔在作祟,点着灯的赶快把灯灭了,不然火势会越来越猛烈!”

人们手中几乎都拿着花灯,有人听到这话,赶紧把灯熄了,但仍有青年不服气地嚷着:“哪里有妖魔?你们云止宗的人就是喜欢危言耸听……”话音刚落,手中那盏纸灯变做熊熊燃烧的火团,他被烫了一下,连忙撒手,“妈呀!有鬼!”

混乱中,江惜雪已用灵力灭了不少人家的火,卖画像的摊主也在救火,此刻也顾不上尊敬与否,将画像叠成纸板,抄起沙石就往火上扑,奇怪的是,沈玉轻的画像竟不受火焰的损害,反而将燃烧的烈焰熄灭了。

他大声道:“江姑娘,各位,这火不仅不烧沈剑尊的画像,反而碰到它就灭了!”

众人一愣,纷纷涌来哄抢沈玉轻的画像,瞬时间,画像被抢购一空,拿到手的人惊异道:“真的!是真的!我家的火焰一下子就熄了!”

这下,连江惜雪也微感讶异。要想灭火,必须找到源头才行,她一面熄灭火焰,追着黑影的踪迹而去,凝起灵力,一把将它们抓在手中。

黑影渐渐现出原形,竟是两只小孩子模样的小鬼,浑身冒着冲天的黑色怨气,这两只小鬼的法力强得很,尖叫几声,挣扎着从江惜雪手中强力挣脱出来,往乱石开的方向而去。

一边是作祟的妖魔,一边是燃着烈焰的百宁镇,江惜雪停下脚步,有片刻的犹豫。摊主对她叫道:“江姑娘,你快去追那两只妖物,家里还有很多沈剑尊的画像,我把它们拿出来分给大家!”

事态紧急,江惜雪道了声谢,动身去追那两只小鬼,祝雪橙将这晚的种种情形看在眼中,很快便明白了:“那两团黑影应该是当年那两位孩童化身而成的。”

这趟下来,季怜秋虽不知道她的穿书员身份,但对她的见解慢慢明白不少,猜测道:“这样看来,那两位孩童什么都烧,却偏偏不点燃沈老师的画像,应该是意有所指了。”

江惜雪一路追着那两只小鬼来到乱石开。他们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一眨眼的时间就钻进山洞里去。江惜雪听沈玉轻讲过乱石开中的玄机,不敢大意,握紧手中的剑,做好被巨石砸中的准备,可这次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石门和分岔小道,而是一位执剑的女子身影。

祝雪橙最先注意到那人所佩的玉:“静言?”刚说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对,静言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面前这位应该是与真人相近的幻影,“我知道了,阿雪在乱石开遇到的挑战是她的心魔。”

季怜秋注意到江惜雪的神情似乎凝滞住了,重复了一声:“心魔?”

“通俗来讲,就是把阿雪内心芥蒂最深,最恐惧,最不愿看到的事物呈现在她面前。”祝雪橙解释道,“在仙侠故事中,心魔算是比较经典的,检验修仙者内心是否坚定的一种方式,面对自己不愿看到,不敢接受的事物,大部分人的选择其实是逃避,因此能通关者不在多数。”

季怜秋见过祝雪橙紧张失措的一面,也见过她无助流泪,极度缺乏信心的时候。可自从进入回忆之后,她们遇到的场景越是紧急危险,她越是平和冷静,好像来到了熟悉的领域一样。季怜秋浅浅望她,内心有一个答案渐渐呼之欲出。

静言把剑往江惜雪脚下扔去,似在讥讽,又含着冷笑:“我嫉妒你,我真的很嫉妒你啊。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幸运,仙尊不曾罚你,沈长老也对你另眼相看,为什么你拥有一切,我却什么都没有,从天资到机缘样样不如你,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平?为什么!”

她的眼眶是红的,江惜雪没有望过去,低头凝视脚下那把剑,那是她曾经送给静言的礼物,却不曾想因此伤到了对方的自尊心。

她挪动脚步,祝雪橙以为她要就此走过去,毕竟聪明如江惜雪,应该一眼就能看出面前的身影是虚假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极轻极轻地抱了静言一下,好像担心稍微用些力气,对方就会消散一样。

“静言,谢谢你做我的朋友。”她的感谢是真心的,无论后来如何,她们之间至少有过同甘共苦的快乐时日,但比较和差异会毁掉一个人,也能轻易地毁掉一段关系,“当初是我不对,如果我注意到你的情绪,照顾到你的感受,后来也不会变成那般样子。”

祝雪橙叹息了一声:“阿雪啊……”

关系的分崩离析,很难说谁对谁错,有时就算解释得尽善完美,仍然挽回不了朋友的离去。静言的幻影最终还是散去了,两人清楚听到江惜雪在怔怔地祝她一切都好,可是,现实中的静言早已离开宗门,不知前往何处,再也不会听到这句话了。

接下来是村民们追着她骂倒霉鬼,丧门星的场面,江惜雪未受影响,直直走过去,这时,昏暗的山洞内,突然出现一个躺在地面上的身影。

祝雪橙神情凝固:“糟了。”

沈玉轻闭眼躺在地上,全身布满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血痕,额间的碎发沾满血污,脸上也是伤痕遍布,如果不是还有浅浅的虚弱呼吸,简直会让人怀疑,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尸身。

眼前这幕血腥场景冲击力太大,祝雪橙看过一眼就头痛起来,忙移过目光回避,季怜秋为她轻轻揉着额角。江惜雪则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原先的冷静自若顷刻间荡然无存,连剑也丢掉不要,将沈玉轻拥在怀间,声音悲切而痛苦:“师尊,师尊……”

沈玉轻似乎听到了江惜雪的声音,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喃喃道:“好痛……”

祝雪橙听不下去了,出声阻拦:“等等!阿雪,沈老师她绝对不会当着你的面喊痛的,面前这位根本不是你师尊!”

用她的话来讲,沈玉轻如果当着江惜雪的面说自己这里疼那里痛,那就是有崩人设的嫌疑了。可是,回忆中的江惜雪显然听不到未来的祝雪橙所说的话,双目通红,眼泪滚滚而落,紧紧攥着的手指把掌间掐出血来,整个人处在极度的崩溃边缘。

季怜秋不忍再看下去,虽然知道后来的结果是好的,但亲眼目睹过程还是让人心惊不忍:“雪橙,根据你的经验,修仙者们遇到类似的境况,有什么处理办法吗?”

祝雪橙凄凉地笑了一下:“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一般会给自己一刀保持清醒,依靠痛觉带来的真实感走出幻境。”

正如她所说,江惜雪已经拿起地上的剑,但迟迟没有刺下去。好似在回应她的犹豫和痛苦一般,山洞里回响起四位道人的怪叫:“死得好!死得好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江惜雪悲痛不已,抓起佩剑,直直对准自己,毫不犹疑地刺了下去。

血光四起,小孩子的尖叫声从石门后传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看来,眼前这一幕又一幕的幻境就是化身为魔的孩童们设置的障碍。江惜雪循声赶去,祝雪橙和季怜秋也快步跟上,石门后方依旧有一道火海,孩童们花了百年时间炼化成魔,对烈焰毫不惧怕,如履平地一样在火海上跳来跳去。江惜雪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敏捷躲过的二人,她受了伤,行动略缓,差点跌落到燃烧的烈焰当中。

那两个鬼孩童被她逼得急了,气急败坏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干什么拦着我们做好事?我们要烧了百宁镇,给阿蘅姐姐报仇!”

一听到阿蘅姐姐这个称呼,江惜雪马上反应过来,面前的二人正是当初沈玉轻所救的孩子,想必在身死之后以魂入魔,炼成了鬼,她越过火海,向他们二人的方向而去:“好事?你们火烧城镇,殃及凡人的性命,哪里是做好事了?”

鬼孩童怒道:“你懂什么?那群傻瓜笨蛋听信流言,把阿蘅姐姐说的一无是处,十恶不赦,烧点灯笼还亏了他们不成?”说着,两人使了法力,直直朝江惜雪撞过来。

江惜雪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落入火海,谁知,没有被火势吞没,而是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拥住,须臾的时间,又回到平地上。

沈玉轻凝起灵力,一挥手,沟渠中的烈焰慢慢熄灭了。

她为救江惜雪而来,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容,也怔了一下,鬼孩童们看到本尊,心虚不已,大喊着:“坏了!快跑!”

两人化作黑雾,一溜烟不见了,沈玉轻尚未清楚发生了什么,注意到弟子身上负伤,抬起手为她治疗。江惜雪摇头道:“师尊,我并无大碍,镇上此时情势危急,那两个孩子要为百年前的事报复出气,已经开始火烧百宁镇了,必须要拦着他们才行。”

沈玉轻微微怔然:“报复出气?”眼下耽误不得太长时间,没有多问,就和江惜雪一同出发了。

祝雪橙和季怜秋也做好了切换场景的准备,但奇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场景本该在此刻移转到百宁镇的,却依旧停留在漆黑的山洞中,轰隆沉闷的巨响从上空传来,厚重的石门沉沉落下,就要在她们面前关闭。

情况发生的太急,祝雪橙很快意识到不对,拉着季怜秋就往将要落下的石门那里跑,回忆世界中的东西本该看得见摸不着才对,现在却要把她们困在这里了!

百宁镇大街上,鬼孩童们仍在到处放火,小镇俨然变成了一座火城,到处是燃烧的灯笼火团,还有不住祈福祷告的求助之声。

沈玉轻的画像已经卖空了,有人家中起火,冲到街上大喊道:“快!谁能给我张沈剑尊的画像?我出高价来买!”

可无人去卖,每个人都把画像当传家宝一样护着,不仅不卖,连借也舍不得借,生怕被人抢去。

鬼孩童哈哈大笑,化作黑雾奔跑,一路燃起不少熄灭的花灯,街上瞬间多出几团燃烧的火焰。他们成心不想要百宁镇的居民好过,特意挑了上元节这个举家欢乐的日子燃火,正准备跳过房檐,去下一户人家,忽然被一张紧密结实的网铺天盖地笼罩住了。

抓住他们二人的正是沈玉轻,她面色凝重,提着笼网从空中落下:“你们两个还要作乱到什么时候?”

说着,又使了术法出来,顿时,镇上大大小小的火团尽数熄灭,树上,房中,稻草堆里,人们扑灭不及的,拿画像都盖不住的滔天火焰,不过须臾之间就灭得一干二净。众人心中暗暗惊讶,心想这位沈剑尊真是名不虚传,仅仅用了道灵力而已,就解决了一桩他们头痛不已的难事。

两个鬼孩童被关起来仍不安分,拼命挣脱笼网,又是咬又是撕,可费了好大力气都挣脱不掉,干脆坐在街上哭闹起来:“阿蘅姐姐,我在给你出气,为什么要拦着我!”

他们哭闹的时候一点戾气和怨气都没有,像寻常人家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呜呜咽咽,声音凄楚。众人起了恻隐之心,都想看看这两个妖物要出什么气,报什么怨,很快,笼网旁边聚集了不少神色好奇,怀捧画像的男女老少,想要一睹妖魔的真容,有些胆大的见他们与自家孩子年纪相仿,上前问道:“小朋友,你们为什么要烧镇子来出气?”

两个孩童闹了一晚又哭了几场,人也累了,便坐在地上,将百年前如何被四位道人骗进乱石开,如何被沈玉轻所救,最后投进火海的往事一五一十讲了,竟与江惜雪说书的内容相差无几。他们死后,在乱石开化作孤魂,因为仍是小孩子的脾性心智,对害自己和对自己好的人都记得格外清楚,一门心思想要报仇,怨气极重,慢慢炼成了鬼,几百年过去,父母和害他们的四位道人早已去世,复仇无门,有关沈玉轻的误解和流言却在百宁镇代代流传下来。他们气不过,便想了上元节火烧城镇的办法来报复,使了妖力让家家户户门前着火,却偏偏不烧沈玉轻的画像。

沈玉轻为江惜雪治好伤口过来,众人原本围成一团,此时自觉为她让开一条道路,脸上均是隐隐的同情和怜悯。

有人问:“沈剑尊,您……您还好吗?”

还有人说:“沈剑尊,这么大的事情,您为什么不解释呢?”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人被误解猜疑是肯定会解释的,但解释之后旁人相不相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沈玉轻从那人身旁经过,忽然止住脚步,抬起他的手腕。

那人一惊,正要缩手,沈玉轻道:“别动,你的手臂烫伤了,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会感染得更严重。”

说着,施了道灵力为他疗伤,她没见过面前这人,江惜雪却认识,正是那日踩画像被阻拦的管家,他虽身着华丽衣衫,袖子上却被烫伤了几个洞,颇为尴尬难堪,道了句谢,连忙溜了。

两孩童哭闹累了,见她过来,仰起头来望她,沈玉轻将限制他们的禁锢解开,施灵力为二人化解怨气:“我知道,你们熟知百年前那段过往,看不过去我的遭遇,想要出手帮忙,可就算本意如此,也不能使坏作乱,更不能引发不安动荡,危及众人性命。和你们二位年纪相仿的孩子早早就在期盼今日这场盛会,你烧了他们的家,又将精心筹备的节日毁了,他们难道不讨厌,不恨,不难过吗?”

她的语气就像教导小孩子那样温柔真切。怨气化解之后,黑雾也渐渐散去,两孩童沉默不语,沈玉轻说:“无论当年的情况究竟如何,有没有人出手陷害,没能救人出来是不能更改的事实,让你们早早就与父母生死相别,我很抱歉。”

两位孩童瞪大眼睛,急忙辩解:“可是阿蘅姐姐,我们从来没有怪你的意思……”

沈玉轻默然道:“可我会怪我自己。既然身负众人的期待,那么就要努力去回应,没能做到这一点,是我的错。”她身旁的男女老少都拿着画像,与那晚百宁镇的祈福景象几乎没有区别,但她知道,今晚是因为孩童们故意为之,使她的画能避开火焰,他们才愿意买回来拿在手中,换言之,是想要她重新被人尊崇喜欢,“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比起虚情假意的尊敬和崇拜,真情实意的讨厌和憎恶虽然令人难过,但至少是真实的,既然是真实的,那么我就会接受。”

江惜雪站在她身后,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痛楚。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源源不断地大喊大叫。

不该如此的!

为什么别人做了坏事错事,后果要让你来承担?

这股无力的酸楚和痛苦将她全然掩盖了,下一秒,就听到沈玉轻所说的话。

“忘了吧。”她抚摸着两位孩童柔软的头发,将最后的怨念化去,“忘了吧,都过去了。”

如果不忘掉这件事,孩童们就会成为固执的恶魂,无法安息,忘掉反而是种保护。她在众人面前说这句话,也就相当于要大家忘掉旧事,不必感怀遗憾。江惜雪凝视着她的身影,低声道:“我不会忘的。”

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我做不到选择忘记,我无法忘记。”

最终,他们还是被化去怨念,变作微弱的鬼魂,在沈玉轻的保护下慢慢飘远,到该去的地方安息了。她收起灵力,正要离开,发现围在街上的男女老少仍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似乎有话要说,静默过后,人群中站出来一位姑娘,大声道:“沈剑尊,百年前的事情不是你的错,请不要再自责了!”

有了第一人,就有第二人,第三人,很快,人群中响起阵阵人语浪潮。

“以往的流言蜚语都是假的,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

“我以后什么神都不供,就只供奉您!谁要是敢对您不敬,我找上门用拳头跟他理论!”

纷纷扬扬的声音激昂慨然,包含着迟来几百年的相信。可如今的信任和期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沈玉轻对众人道过谢,扬了扬手,家家户户门前的破碎灯笼重又修整完好,点点烛光燃起,与上元佳节的氛围极为相合。

方才经两位孩童那样一烧,镇上的纸灯笼几乎无一幸存,眼下她虽然修了灯,但放天灯的节目错过吉时,也就没有了。沈玉轻对众人道:“今晚本是佳节之夜,却因陈年旧事作乱一场,耽误了大家观灯的时辰,作为赔礼,我备了几盏灯笼请大家一观,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众人听她话中的意思,正是准备为大家燃灯放灯,笑着拍手叫好,有小孩子听了,嚷着要看最漂亮最明亮的花灯。很快,有人发现不远处有灯火的痕迹,指指城镇上方:“快看!那里!”

千家百户的烛光映照下,百盏流光溢彩的冰灯从百宁镇上空冉冉升起,映着万千星光渐渐飘远,去往天外,在夜幕中渐渐变作晶莹瑰丽的光点。

回云止宗这一路,仍有不少人在远望升上天空的冰灯,不住赞叹这番壮观的奇景。二人沿街探查了一番情况,无人因这场作乱受伤受损,那位嫌弃江惜雪的瓜果小贩家中出了事,妻子恰在今天生产,她们又帮忙送她到医馆里去,忙了一夜,总算安顿下来。

沈玉轻和江惜雪一路前行,还未走出百宁镇,顿感全身冰冷,像在冰凉刺骨的海水中浸了一遍,她扶住身旁的墙壁微微喘息,江惜雪忙牵过她的手:“灵力激荡?”

沈玉轻点头,示意无事:“休息一会就好。”

她的手指如冰块般寒冷,双目低垂,身体微微发颤,看起来并不像无事的样子,甚至比以往更加严重。街上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路人,二人不想引人注目,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中暂时歇息。

以往遇到类似情况,都是江惜雪运转灵力,抱着为她温暖身体,这类亲密的举动二人平时也没少做,但自家峰上与外面的城镇总是不同,沈玉轻靠着墙壁,眉头深蹙,身体不住发颤。眼下的反应实在不多见,江惜雪心里一急,冲动上前道:“师尊,我,我……”

她想说,我来抱着你吧,可真到该说出口的时候,却碍于种种规制限制,艰难地无法继续下去。沈玉轻抬起眼眸望她,很快又低下头来,似乎在回避她的视线,好像再多看一会就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事情一样,然而,意识却渐渐模糊,沉沉地合上双眼,就要往地上倒去。

幸好,江惜雪及时拥住了她。夜色沉寂,无人注意到这条小巷,也无人注意她们,良久,沈玉轻靠在她怀间,低低说道:“我好多了,阿雪,谢谢你。”

她有时确实客气地有些生分了。毕竟,身份的差异仍在,需要恪守她们之间因师徒之别而存在的规则。但江惜雪却不想再遵守下去,每唤一声师尊,就感觉她们二人间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她沉默地将她拥得更紧一些。天上星光点点,夜色更浓,再过一刻钟,节日就要过去了。沈玉轻说:“我备了礼物,可是走得太急,没有带在身上,想在今天送给你的,怕是没有机会了。”

她的语气中含着怅然和遗憾,江惜雪却听得心头一跳,抱着她道:“我什么礼物都不要,只要蘅儿平安就好。”

沈玉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面色讶然:“你……你叫我什么?”

被她一问,江惜雪又生出些胆怯的情绪,她被喜欢冲昏了头脑,不小心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要想再鼓起勇气,确实是有些难的,她微微松开手,小声道:“蘅儿。”

她时常听长阳仙尊如此称呼沈玉轻,每每听到这两个字,总有些微妙的情绪缓慢生长,说不上羡慕,也不是不服输和不服气,只是难免比较一番。相较之下,师尊这个称呼就显得更加疏远了。她不太敢面对她,却想知道沈玉轻的真实想法:“我这样称呼你,你会怪我吗?”

她心绪不宁,忐忑地等待着答复。片刻的时间在她这里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沈玉轻平柔温和的声音:“不会,我很开心。”

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她真真切切想要表达出来的。恍然间,沈玉轻发现江惜雪已经长得比她要高了,已经不再是初遇时不得不死,一心跳崖的孩子。江惜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惊又喜,又唤了一声:“蘅儿。”

她像是觉得不够似的,抱着她唤了一声,又唤一声。这样的节日,她们二人本该一同许愿,为彼此送上祝福,可忙了整个晚上,竟没有休息的机会,现在终于能待在一处,节日却快要过去了。夜空中,一盏冰灯飘向天际,江惜雪面对天灯许愿,也对着她真切地诉说愿望:“蘅儿,愿你不被世俗所扰,不被流言所困,身边再也没有误解、算计和无谓的争斗。”

沈玉轻微微动容,不觉离她更近了些:“我希望你不需要再经受坎坷与苦难。命运为你带来的也好,我带给你的也罢,都不要再经受了。”

今晚为百宁镇解决这桩难事之后,有不少人来跟江惜雪赔礼道歉,说他们当初不该故意刁难她。她来镇上这一月,排斥讽刺,嫌弃谩骂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个事实无疑让沈玉轻更加歉疚不安,认为又是自己导致的结果。

江惜雪听了她的祝愿,却不显得高兴,反而有些气恼。“我不认为你带给我的是苦难。旁人对我不好,那是旁人所做的事,他们使心计还是刁难我,那是他们的错,怎么能怪你呢?”像是要证明什么那样,她上前一步,又往前一些,直到迫得对方无路可走。沈玉轻背靠墙壁,面前是定定注视着她的江惜雪,伸手抱了她一下,柔声安抚着。

谁知,却被江惜雪紧紧握住手腕,压了上来:“蘅儿,你……你听清楚了,为你,无论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既然心中无怨,行事就毫无后悔,所以,不要再自责道歉了,我一直都是愿意的,一直都是。”

说着,她微微低头,捧着沈玉轻的脸颊吻上去。

山洞内,祝雪橙焦急地拍拍石门,敲打墙壁,可无论她怎么敲怎么打,那扇厚重的石门依旧巍然不动,完全没有打开的迹象。

在意识到场景停止切换时,她和季怜秋来不及多想,朝出口的方向快步赶去。火海熄灭之后,她们所处的位置一片漆黑,只有门外才依稀能看到光亮,但那抹光亮越来越弱,马上就要被落下的石门切断。仅是如此也就算了,通往石门的通道越变越窄,两侧石壁发出轰隆巨响,向她们两人挤压过来。

在以往的穿书生涯中,祝雪橙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可季怜秋在身边,她心思又急,思绪又乱,只想要对方赶紧出去才好,使出全身力气抵住挤压过来的石壁,对季怜秋道:“快走!”

她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季怜秋显然比她更冷静,带着她踏进越来越窄的通道:“一起走!”

话音未落,通往出口的那条路已变成一道窄窄的缝隙。她们身侧,一边是沉沉落下的石门,一边是隆隆挤来的石壁,很难说哪种境况更糟。通道越挤越紧,一人通过尚觉拥挤,更不用说两个人了。在石门落下,狭窄的通道即将关闭的那刻,祝雪橙被轻轻推了一把,踉跄半步,面前豁然开朗。

而推她出去的那个人,则被那扇厚重的石门关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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