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洞口，四周石壁渐渐变得透明，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洞外本是白茫茫的世界，倏然一变，又成了草木摇曳的密林。她们跟随江惜雪前来乱石开时是上元节的夜晚，现在日影幢幢，夕阳斜照，竟变成白天了。

季怜秋渐渐适应外面的光线，松了手，足尖试探着去触这处土地：“雪橙，我看得到路了，放我下来吧。”

她刚才也是因为太喜悦了，再加上身处黑暗时间太长，生出一种依赖之感，只想要祝雪橙抱着她，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便不太好意思让对方一直费力。祝雪橙却不松手，脚步轻盈，并未觉得辛苦，笑吟吟道：“怎么了？不喜欢被我抱着啊？”

季怜秋当然摇头应否。祝雪橙吻了吻她的脸颊，悄声说道：“你太轻啦，等回去之后，我要给你做好多好吃的补回来。”密林外远远过来两位女子身影，她一眼注意到她们，又惊又喜，“沈老师，顾老师，我们在这里！”

来人正是感应到她们有难，前来寻找的顾悦之和沈玉轻。顾悦之听到熟悉的呼喊声，扬起手用力挥了挥，挥着挥着，动作渐渐迟缓，笑容中染上些许迷茫，随后又被讶异取代了：“沈老师，我没看错吧？雪橙怀里抱着的好像是季小姐？”

沈玉轻也看到她们柔声密语的场景了，心下了然：“看来，她们二人借着被关在山洞中的机会，应该把话说开了。”

顾悦之一向喜欢成人之美，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悄悄道：“不然我们走慢一点，给她们留些单独相处的空间？”

那边，祝雪橙还在疑惑顾悦之先前还在朝她兴奋挥手，现在怎么左顾右盼，越走越慢了，又听到季怜秋问她：“雪橙，你想好怎么向悦之和沈老师诉说真相了吗？”

像季怜秋这种坦然接受自己是书中角色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得知真相后，还是会经历一番残酷的心理斗争，接受事实，最后过得郁郁寡欢的有之，因为无法接受而发疯发狂，从楼上跳下去的也有，并且后者占据了大多数。顾悦之和沈玉轻在她们各自的领域内是天之骄子，又身负各种具有奇幻色彩的经历，但祝雪橙并不确定她们是否能接受一个宛如世界崩塌的真相。

思及此处，她有些烦恼：“还没有，如果要表明我的身份，就势必要向她们说清楚书中世界的真实情况，但说出来会造成何种后果实在不得而知。不过，顾老师和沈老师已经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只是还没有朝穿书的方向猜想。”

穿书手册第一条规定就是不能向书中角色展现真实身份，以免引发世界错乱崩塌。可现在，她不仅把真相和季怜秋说了，又考虑着如何诉说才能不伤及朋友们的情绪，和穿书局的规则相去甚远，在主管眼中，当然称不上是一位合格的穿书员，她想到这里，默然道：“要是井栎知道我在琢磨着如何坦诚，肯定会让我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手册抄一万遍。”

季怜秋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但祝雪橙谈及到这个名字时的语气显然是熟络的，她有些隐隐的失落，为错过对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而遗憾：“井栎？是你的朋友吗？”

祝雪橙想了想：“更像是我的导师吧，她是一位资深穿书员，刚到穿书局的时候，是她教我如何做任务，如何用不同的方式跟性格各异的角色打交道。”她说到此处，迟疑了一下，“可是，她的有些处事方法，我不太喜欢，也不是很赞同。”

季怜秋微微抬头望她：“这话怎么说？”

祝雪橙举了个例子：“比如说，如果是我们在乱石开看到重要之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幻景，处理方式可能和阿雪一样，通过伤害自己来保持清醒。但井栎不同，她的做法是让人直面恐惧，可是采取的是最极端的方式。如果你害怕心上人流血的场面，她会让你亲自拿刀去割心上人的头颅，不到鲜血涌流，身首分离，是不会让你停下的；如果你恐惧高空，她会让你一遍又一遍从几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来，直至不害怕为止；如果怕水，她会把人带到海上，再抛一只救生圈在不远的地方，要么选择被水淹死，要么克服恐惧拼命游泳……这就是井栎。”

祝雪橙一口气说完，缓了缓才继续道：“或许，这就是她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却仍然不愿面对她的原因。”

季怜秋本以为祝雪橙和这位导师的关系应该不错，听完讲述又想到了其他的可能，神色渐渐凝肃：“井栎是不是也对你做过类似的事？”

祝雪橙立即否认：“没有！我们穿书局大部分情况下还是很和谐的，绝对没有这么血腥！”

季怜秋对穿书这个概念一直有种隐约的熟悉感，上次在祝雪橙家翻看的那些小说里，有一本就是穿书类型的。她想知道书页上的“我很痛苦”是怎么回事，借回家之后也常翻这些书，耳濡目染之下，渐渐对“穿书”“穿书局”的设定有了一些了解。比如说，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有死去的人才会穿越到书中。

所以，祝雪橙和她一样，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并且还在死后穿梭于不同世界之间。穿到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是最常见的一种情况，但姓名相同并不意味着其他方面也相同，社交关系，尤其是亲情关系是无法复制的。季怜秋去过祝雪橙家，单看一家人的相处方式就知道这是她原本的家人，并不是原主的，可如此一来，原主的身份和穿书的真相都变得很是耐人寻味，季怜秋想了想道：“雪橙，你这次穿书，虽说是为完成任务而来，可是并没有穿到某位角色身上，而是穿到了你自己身上？可是这又很说不通，书中世界怎么会有另外一个你呢？”

季怜秋果然是很聪明的，连这一层都猜到了。祝雪橙蹙眉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们一家人都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但只有我在死后绑定了系统，加入了穿书局。按理来说，我爸妈和雪柠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怎么会出现在书里？”她渐渐惘然起来，“这个世界中的‘祝雪橙’与我处处相同，显然就是我自己，可这样一来，当初算计你的原主又是谁？我不记得我和哪位穿书员结过这么大的梁子，能让她恨到来干涉毕业考试现场，甚至还来害你……”

两人一路猜测，最终还是和慢吞吞“赶”过来的沈玉轻和顾悦之相遇了。几人在茶摊旁坐下，沈玉轻为朋友们各斟了茶水，当然，斟给顾悦之的是杯枸杞茶。她今天光是今喝枸杞就喝了三杯，心说回去之后再也不喝了，一定要换个别的解解腻。

季怜秋脚踝上的伤被沈玉轻用一道灵力治好，听完祝雪橙的讲述，她先是致了一歉，随后解释道：“一般来说，回忆世界的场景不会影响到诸位，被困乱石开，恐怕是因为你们二人都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回忆场景因为你们的愿望受到影响，产生波动。所以才形成了幻境。”

祝雪橙从山洞走出来时就有类似的猜想了，她和季怜秋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很冷静，但潜意识里对彼此的关系极为在意，要不是因为这次被困，指不定要到何时才能把话说清楚。二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在心里想道，这次真是因祸得福。

祝雪橙所坐的位置对着街道，两旁各有一排低矮的小屋。突然，一个青年从屋里冲出来，手捧一只鸡蛋，对街坊四邻兴奋道：“各位！各位！我刚才用灵力让我家公鸡下了个蛋！”

自从上次沈玉轻解决孩童们在百宁镇放火作乱一事，消除了长久以来存在的误会之后，镇上的人们也开始崇尚修道修仙了。听说公鸡下蛋的奇闻啧啧称奇，纷纷涌到青年人身旁，想要沾沾他身上的灵气，口中说着“恭喜恭喜，祖上积德”或者是“去云止宗拜师修炼吧”之类的话。

街对面站了位卖炭的贩子，闻言不服气道：“能让公鸡下蛋算什么本事，我还能徒手点火，看！”他拢起双手，往炉膛里一伸，炉子里腾地升起一团火，众人见了，顿时拍手叫好。有人眼尖，指着他的手说：”别信！他手里有火石和火绒，双手一擦就点着了，哪有什么灵力！”

众人凑上去一看，果然如此。有路人淡淡道：“去云止宗拜师之前要经过灵根测试，有没有灵根，在法阵里一测便知，就算侥幸逃过测试，江仙子也能看出来，自欺欺人有什么用？”

那青年和那贩子都闹了个大红脸，青年人的妻子也跑出屋来，骂他想成仙想疯了，整日编这种谎话骗人，人们知道这两人想借着说自己有灵力的谎言，好在镇上获得声望，觉得很没意思，一哄而散。

这一幕应该是沈玉轻的回忆场景，祝雪橙见了若有所思，尤其是听到灵根测试一节，脑海中似有一团迷雾盘旋不去：“沈老师，听刚才那位路人的意思，阿雪她应当在灵根测试方面从未失手过，旁人到她面前一站，她就能看出那人天资如何，是否适合修炼。可是，她为何单单看不到你的灵根？”

本来，江惜雪能看到灵根这件事就十分奇怪，而看不到沈玉轻和长阳的灵根，更是怪上加怪。如果她真的天赋异禀，能将众人的天资一览无余，那么就不该单单看不见这二人的。长阳仙尊是当世修为最高的修仙者，已经渡了天劫，脱了凡胎，与仙无异，江惜雪看不到她的灵根，尚且说得过去，可与沈玉轻同境界的长老也有两位，大家同处大乘期，江惜雪能看见他们的，却独独见不到沈玉轻的，未免有些奇怪。

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困扰沈玉轻许久了，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现象，比如沾染冰晶，灵力激荡等等，虽未影响她的修炼和日常生活，但每次回想起来，总会疑惑一番为何与常人不同。她凝视着指尖的冰晶，沉吟道：“师尊常说，是因为我体质特殊，天资优秀，才会出现种种异于常人的情况，可我在修炼上久久没有进益也是事实，我总觉得……”

她的面容上显出犹豫的神色，没有继续说下去，祝雪橙接着她的话道：“你总觉得她在骗你，是吗？”

沈玉轻默然不答，看神情显然是承认了。她是弟子，不愿说师父一点不好，只有沉默以对。顾悦之不解道：“可是，这样骗人有什么好处？难道说，长阳仙尊用的是鼓励教学法，为的是让沈老师更有信心？”

季怜秋在一旁道：“一般来讲，人们在想要掩盖原本的事实和真相时，才会选择欺骗别人。”

欺骗和说谎总是需要理由的，比如说，小孩子撒谎向父母要钱买辅导书，实际上掩盖的是要拿钱去买零食的真相。可长阳已贵为仙尊，连仙界都来去自如，天上地下无所不能，众人默想一番，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需要掩盖的事情。

茶桌旁一时陷入寂静。太阳渐落，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周围慢慢起了层凉意，祝雪橙莫名觉得脚下有些冷飕飕的，刚想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忽然听坐在身旁的季怜秋说：“桌子下有东西。”

她的声音急切而严肃，祝雪橙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紧紧牵住了手。季怜秋牵着她快步离开茶摊，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站定下来。

桌子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焦黑干瘦的胳膊，像被浓墨粉刷过一遍，皮肤虽然还长在骨头上，但一片一片向外倒翻着，就像干枯的，没有养分的树皮，从树干上剥离下来。那只胳膊在空中不断挥舞，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要不是季怜秋提醒的及时，现在被牢牢抓住的就是祝雪橙了。

沈玉轻一见这只胳膊，脸色微微发白，众人很快发现，其实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蹲在桌子下面。他全身冒着黑气，像离开海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弓腰不停在地上用手飞快刨土，刨得泥浆纷飞，手指鲜血直流，硬生生从地面上扒出来一个洞，就要往里面跳。

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又骇然，三人迟滞了一会，好长一段时间都讲不出话，沈玉轻站在众人面前，面色已然苍白无比：“诸位，我们先回现实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