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厅，猫咪时钟刚刚走过两点二十七分，果然只过去了十分钟的时间。顾悦之的意识最先回归，身体一阵脱力，喘着气道：“刚才那是什么？是……人吗？”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累得使不上力气，沈玉轻扶她站起来，挥手消去地上的阵法痕迹：“没错。刚才那位是百宁镇的居民，身中恶咒，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看来，方才她们见到的一幕也是回忆中的场景，可是看起来太过真实，让人错认为有危险靠近，祝雪橙的感觉像围着操场跑了二十圈那样累，虽然在现实中只过去了几分钟，但精神至少经历过几天几夜的时间。季怜秋也有一种虚脱之感，休整了一会才缓过来。

厨房里响起一阵音乐提示声，是祝雪橙临走前煮的水果茶好了，她为客人们各盛了一杯，可众人刚经历过惊险危急的场景，眼前隐约浮现的要么是火光冲天的场面，要么是焦黑枯烂的手臂，没有胃口再去品尝，对着茶杯中缓缓升起的几道白色雾气发呆。三人不免在心里猜测，茶桌下的那人为何会是那般可怖的模样，看沈玉轻的反应，显然与之有一些渊源。

刚想到沈玉轻，她就在一片沉静中开口了，不过，却是问了个问题出来：“诸位，你们觉得，‘魔’究竟是什么？”

祝雪橙听得心里一跳，她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沈玉轻似乎要把当年江惜雪堕魔的真相讲出来了。系统当初给出信息的时候对江惜雪此人提及的并不多，祝雪橙除了知道她是沈玉轻的弟子，后来又成了魔尊之外，对她的了解大多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如果沈玉轻真的要讲出真相，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的秘密说给众人听。祝雪橙期待的同时又有些不安，她知道，如果江惜雪真的成了魔尊，沈玉轻的处境只会更艰难。流言蜚语自不必说，她作为老师，本应教徒弟向善，如今教出来一个魔头，在崇尚仙家，憎恶妖魔的世人眼中，算得上是天大的罪名了。如今，再把那段伤人的过往讲出来，对沈玉轻而言又是一种伤害，祝雪橙想到这里，便不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顾悦之当初演的那部仙侠剧就有仙魔大战的场面，她演的角色所代表的当然是正义的仙人一方，击败魔界大军之后，迎来的就是大团圆的结局。她是演员，常与作品和角色打交道，对于这个问题，不由得朝演戏的方向思考：“站在文艺作品的角度上考虑，魔应该是与神仙相对立的势力，在故事中大多都是反派。”她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可是，所谓的正派反派，实际上是因为利益和选择不同，站在了相对立的阵营。”

季怜秋则说得很简略：“在我看来，无论是仙还是魔，实际上都是人。”

祝雪橙接着她的话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起身环视一圈，想要去拿经常随身携带的日记本，还未离开桌旁，季怜秋已找到日记本和笔，递过来给她。

祝雪橙惊喜地接下：“季怜秋，你好懂我！”

季怜秋微微笑了，把桌子整理了一番，为她留出位置。祝雪橙把日记本翻过来，放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在空白页面上画了条长长的竖线，长线尽头，又画出三条分叉的小线段，分别写上“仙”“人”“魔”三个字。

如果继续画下去，其实还可以写“妖”“鬼”等等，列举出来，还有很多很多。祝雪橙从“人”开始，在三字间隔的地方各画了只小箭头：“妖鬼仙魔实际上都是人，只不过是不同身份的人。人因为想法不同，最后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往上走，去了天宫，就是飞升成仙，堕落向下，就是成魔。”

她讲着讲着，放轻了声音：“但说实话，我觉得堕落成魔这个说法有点不太恰当，好像潜意识里就把魔归属到为害的那一方了。但要真说起作恶害人，有些人所做的事比起妖魔来，恐怕还要过分许多。比如说一位恶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残害的性命不计其数，跟单纯修魔的修士相比，我想还是这样的人危害更大。”

沈玉轻一直在静静听着，点了点头道：“我们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可是在世人眼中，魔与魔尊常与疾病和诅咒划等号，魔尊出世，就意味着天下大乱，灾难蔓延，世间百姓要遭殃了。”说着，她施了道术法出来，空中出现几缕灰色烟雾，汇聚形成一个浑身冒着黑气，骷髅一样的人，不停用焦黑的手臂扒刨脚下的土，嘴里念念有词。祝雪橙读他的口型，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救命！”“救我！”

沈玉轻说：“阿雪作为魔尊出世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中了诅咒，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就像你们在回忆世界里所见的那样，得病者会失去基本的思考和辨认能力，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四肢焦黑，一点光都见不得。因为畏光，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自己埋到土里边去，那段时间，大街上四处可见疯狂用手刨土，想把自己埋进土里边的人。”

顾悦之喃喃道：“简直就像人间炼狱……”

沈玉轻说：“是啊，人间炼狱。这种病无法治疗，虽然可以用灵力压制，但只能起到暂时的效果。恐慌之下，到处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得病的人。”她顿了一顿，“我师尊精通卜算之术，经她测算，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解决当前的困境。”

祝雪橙很快问道：“什么办法？”

沈玉轻平静地说：“只要杀掉当世魔尊，就能停止疾病的蔓延。”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三人都怔了一怔：“那岂不是要杀掉江惜雪？”

沈玉轻点头道：“没错。这唯一的办法被发现之后，消息很快传遍于世，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聚在山门前，请求云止宗的修仙者前往魔域，除掉江惜雪。”

祝雪橙说：“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许久也没可是出所以然来，想反驳些什么却发现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按照她以往的观念，沈玉轻和江惜雪这对师徒的相爱相杀可能源自于一场误会，却不曾想过其中竟有这样无可奈何的理由。

房间陷入寂静之中，沉默片刻，季怜秋开口问道：“沈老师，有一个问题我没能想明白。阿雪她一直在云止宗修炼，修的又是能登临仙界的仙道，按理来讲，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堕魔’才对，可她后来却成为了魔尊，这其中有什么转变的契机吗？”

沈玉轻听完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向祝雪橙：“说到这里，我想先听听雪橙的想法。”

祝雪橙讶异地指了指自己：“我？”

沈玉轻微微笑了笑，脸上带了点探究的神色：“是啊，我总觉得，雪橙知道很多我不曾了解过的知识，所以想借此机会请教一番。”她凝了凝神，询问道，“修仙者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堕魔’呢？”

沈玉轻这番话显然是谦虚的说辞，祝雪橙回忆以往的穿书经历，拿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序号：“一般来说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修道者主动成魔，和修仙一样，选择的是不同的道路；第二种情况就很普遍了，修炼途中如果掌握不好方法，可能就会走火入魔；至于第三种……”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第三种是感情上的刺激造成的，比如说心上人因自己而死，经受了如此大的变故之后，可能就会因此成魔了。”

第三种情况听起来有些浪漫色彩，正派人士为情痴狂而堕入魔道，一向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顿时，三人看她的表情都耐人寻味起来，顾悦之甚至在想要不要挑战类似的角色，祝雪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季怜秋那里缩了缩：“你……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沈玉轻的回答让人感到意外：“可是阿雪的入魔毫无征兆，既没有遭遇变故，也没有经受刺激，是意料之外的一种情况。虽然很多人认为疾病的诅咒是魔尊出世带来的，可我查过记录，以往有新魔尊诞生，仅是魔域一带发生动荡，并没有诅咒降临。”

习惯使然，祝雪橙在本子上记下不同寻常的一点：“这样看来，阿雪作为魔尊出世，伴随而来的是无人能解的诅咒，未免过于巧合了。”

沈玉轻说：“确实如此，可现实告诉我，就是这样凑巧。有时候，我也在问自己相不相信命运，其实我不愿意信，也不甘心相信，但似乎总有一种力量迫使我去相信。”

气氛一时寂静，祝雪橙想要安慰，话到口边却不知如何诉说，当经历过于沉重，安慰的话语也显得苍白无力。正在此时，顾悦之的手机响了，是助理打过来的，提醒她下午还有个彩妆广告要拍，现在是该出发的时间。

经电话一提醒，众人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现代人，回归现实之后还是要工作的。顾悦之起身跟众人道别，走到门边时身形晃了一下，显然是因为太疲惫了，还没能完全恢复精力。

季怜秋关心道：“悦之还是先回家休息吧，合作的是哪家品牌？我去跟他们沟通。”

顾悦之笑着站定，示意自己没事：“没关系，我答应品牌商下午拍摄的，约过好几次时间，不好再继续推辞了。”虽然有季怜秋在的地方总是一路绿灯，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让她为自己考虑。

沈玉轻担心她晕车，提议开个传送阵法，送她去拍摄地点，顾悦之一听就来了兴趣，路上兴味盎然地问：“沈老师，为什么你的回忆世界里，还能看到江惜雪的经历啊？”

祝雪橙一听这问题，忙悄悄给顾悦之打手势，可惜她的影后朋友并没有注意到。沈玉轻和江惜雪记忆共享当然是因为双修，二人既是情侣又是道侣，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所以才会共享彼此的回忆。她在一旁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提醒，引得季怜秋频频看过来，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送完朋友，二人回到家中。在玄关处换鞋时，祝雪橙偶然瞥见动物摆件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映出天花板上的灯光，亮了一下。

玄关柜上的小摆件是季怜秋送给她的，是一只手中捧金色盒子的小熊猫。盒子可以用来储物使用，放些钥匙之类的小物件。她今天忙着搬新家招待朋友，季怜秋帮忙把摆件放好之后，她就没再去看过了，一直没有注意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

现下她拿起来一看，发现盒子里放着的竟然是两枚钥匙，上头那把应该是房门钥匙，可并不是自己家门上的。

季怜秋见她把钥匙拿出来，略微生出些紧张之感，这本是她打算送给祝雪橙的乔迁礼物，可准备好了却迟迟不敢送出去。因为担心对方不会收下，一直在考虑如何表达心意才能更好一些，毕竟从现实意义上来看待，这两件礼物确实显得有些贵重了。

钥匙就躺在祝雪橙的手心，她看了它一会，微微有些发愣：“这……这应该是房门钥匙？”

季怜秋没有否认，隐晦地把心意表达出来：“这套房离市一院很近，空间很大，周围环境也不错，适合父母居住，叔叔阿姨平时去做理疗也方便。”

祝雪橙在为父母考虑时，她也在为她考虑，想要减轻对方的生活负担。可是，“我想送你一套房”这句话，实在很难讲出来。在别人眼中，衣食住行上的住行两项是很难解决的，可能要努力很久才能住得更好一些，出行更方便一些。但对季怜秋来说，这些生活上的难题根本不是难题，但就是这种差异的存在，更让人难以开口。季怜秋知道，读十几年的书都没能实现的阶层跨越，结果依靠恋爱就实现了，实在是一件让人感到非常唏嘘的事。

祝雪橙低头看着那枚钥匙。“谢谢”一词显得轻飘飘的，没有说服力，可她除了感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盒子里还剩下另外一枚，她只看了一眼就陡然凝住神情，眼睫颤了颤：“这是……”

车钥匙上的标志像一对翅膀，中间是一行英文字母，她对标志不太熟悉，但那行文字却记得很清楚。季怜秋拿起它，借着今日的机会将前因道来：“你借给我的那些书里面，其中有一页做了批注，我想，这辆车应该是你曾经为此感到遗憾的东西。”

祝雪橙慢慢想起来了，她借给季怜秋的那堆书中，其中就有那本讲述上流社会生活的小说，上次她们在云山时还一起翻开看过，可她并不记得自己做过批注。

回忆之后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批注，而是十几岁时被故事里灯红酒绿的生活所吸引，写了几句读后感罢了。当时的她把豪车品牌圈起来，在旁边激动地写下“好想要”，又或者是“不就是两千万吗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买一辆”之类的幼稚话语。

故事的存在是给人造梦的，并不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能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拥有一切，可祝雪橙当年竟然真的信了，好在之后改变了想法。十多年过去，她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很幼稚很可笑，已经忘记的天真愿望，竟然以一种日常的方式，在一个平淡的下午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