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雪柠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转学材料。

她以为季怜秋在开玩笑，或者是在哄她，毕竟她的语气淡然而平和，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小时候大人们常说“等不忙了就带你出去玩”，可承诺很少有兑现的时候。现在听到季怜秋的承诺，她眨了几下眼睛，皮了几句，很快就把这事忘了，转头絮絮叨叨跟祝雪橙讨论晚上吃什么。

她一个人说得正起劲，校长和教务处的老师却忽然造访，正是来找她的。祝雪柠愣愣地从他们手中接过一沓信息表格和转学证明材料，略厚，纸张刚从打印机里出来，摸起来都是烫的。

祝雪柠仿佛不认识转学申请书上的字了，喃喃念道：“A大附中？”

季怜秋点了点头：“等你到了新学校，会有人帮你办手续，不必担心。”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似乎正是“不必担心”，足以可见承诺的分量。祝雪柠仍在发呆，季怜秋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帮她转学？学校甚至连材料都帮她准备好了。

她习惯性往祝雪橙那里看，对方神情凝重，一言不发，不知在思考什么。

果然是因为自家亲姐吧！

祝雪柠恍然大悟。

照片和试卷粘得完完整整，祝雪橙把它们留在桌子上，出来透气。

她站在栏杆旁往前望，前后左三面都是教学楼，几乎把她围了起来。楼与楼之间有段空隙，铺了一块小小的绿化带。

学生们在绿化带旁背书，低头看课本，缓慢无意识地向前踱步，走了一会又掉头回来，把课本藏在身后，开始背诵。

踱步的动作重复又重复，清澈响亮的读书声从楼下传上来。

“你在生我的气吗？”

一道平静柔缓的声音自身旁响起。祝雪橙回过神，季怜秋站在她身边，和她一样，朝楼下望去。

祝雪橙愣怔片刻，随即道：“没有啊。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虽然她确实有些无措就是了，尤其是在看到转学材料后更显茫然。难如登天的事情被季怜秋一个电话解决，她莫名感受到一种威压感。

离她越远的东西越失真，离她越近的东西越危险。祝雪橙穿了六年书，去过的书中世界数不胜数，经历过的小说情节也很多。她托腮看有钱有权的角色们乘私人飞机满世界跑，去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吃她没有吃过的食物，感觉好像在看电影——因为这种生活离她很远，很失真。但当钱财和权势影响到教育或就业上，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因为离她的生活太近了。

季怜秋能轻易做到她做不到的事，这或许对季怜秋来说根本称不上是一件“事”。豪门季家、季氏总裁……若说整个江城是围着她转的，似乎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用一种很“轻松”的方式帮了她的忙，她很不安，但不知道为何不安。在转学事件里，她和祝雪柠是受益方，应该开心才是，可现在，惭愧、不安、恐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杂糅盘乱，她觉得自己很矫情。

季怜秋温声道：“我想你会介意，介意我干涉了雪柠的人生，用‘一句话’影响了她的生活。”

“一句话能够影响太多人的命运”是祝雪橙自己说的，现在也应验了。她摇头道：“我该感谢你才是。如果没有你，只靠我和雪柠的力量，很难让她在人生的岔路口走向更宽阔的那条路。”她说的是实话，只是仍有些不安。

于是，季怜秋便说了：“可你看起来似乎很忧虑。”

好像我做了一件错事。

季怜秋有一点难过，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情绪，它尝起来有些苦，和药不同，比它更苦。

祝雪橙离栏杆更近了一些，低头往下望：“楼下有很多学生。”

季怜秋说：“嗯，我看到了。”

祝雪橙说：“我去七班的时候，发现每位同学的桌子上都摞着厚厚的卷子，摇摇欲坠，快把人埋起来了。现在是课间时间，但楼下那些同学也没有休息，一直在背书。”

季怜秋静静听着，又听她继续道：“云山高中是云山县最好的高中，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学生都很努力，大家处在同一种环境下，起点似乎是一样的。”她顿了顿，“可雪柠的起点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她能去教育资源更好，校园设施更完善的地方读书。但她能去A大附中不是因为她超越了同龄人，也不是因为出色到足够瞩目，而是……”剩下的半句话她不敢说出来。

季怜秋替她说了：“而是因为我的参与。”

祝雪橙不敢看她：“对……所以我很不安，我在想，这种途径对其他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不公平……”她说到这里噎住了。她是祝雪柠的姐姐吗？如果是，为什么这么不向着妹妹？她觉得自己想的又多又无用，她能让所有人享受到好的教育吗？当然是不能的。她明明没有能力，却还要做无谓的愧疚和自我审视，好像一个笑话。

祝雪橙说：“对不起。”她自己想想就算了，却还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拉季怜秋和她一起反思，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强加于人的事情了。

季怜秋说：“A大附中有一套自己的规则，不招外地学生。江城以外的孩子无论有多么努力，都没有进入这所学校的资格。你觉得这种规则是不是一种不公平？”

祝雪橙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我……我不敢说。”

这话题更敏感了，她怎么敢讨论。

不过想也能想到，A大附中的规则就像是一道铜墙铁壁，旁人是打不破也进不去的，但季怜秋却能在铜墙铁壁上打开一扇门，让祝雪柠走进去。

祝雪橙太紧绷了，呼吸缓慢而轻微，季怜秋很容易注意到这一点，安慰道：“没关系，那就不说了。”她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以雪柠的成绩，去新学校读书之后，考目标院校也没那么难了。我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一点私心。”

季怜秋是人又不是神，当然是会有私心的。祝雪橙很快意识到她想说什么——她用自己的能力让祝雪柠享受到更好的教育条件，为什么不行呢？

祝雪橙讷讷道：“我……我很感谢你。”

季怜秋和她开玩笑：“感谢的同时，你也在想，‘天啊，这个人的权势都影响到教育上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恐慌的事情。”

祝雪橙被她说中心事，羞赧无比：“我想说的和我想不到的，都被你猜到了。”

季怜秋笑了笑：“嗯，我会读心。”玩笑开过后，她认真道，“不过，我并没有挤占掉其他人的机会，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她没有挤占机会，而是创造了一个新机会。祝雪橙点了点头，道：“我又欠你一个人情，欠了太多，真不知道怎么还才好。”

季怜秋想了想：“不然……请我吃饭？”

祝雪橙眼睛一亮：“好啊！你想吃什么？”

祝雪柠见两人在走廊上聊了很久，蹑手蹑脚走出办公室，偷偷凑过来，看两个人是不是在吵架——没有吵吗？太好了。

然后就被季怜秋抓包：“雪柠想吃什么？”

吃什么这种问题一直是世界难题，现在像击鼓传花一样来到她手上，祝雪柠硬着头皮思考一会，诚实道出自己所想：“我想吃米粉诶。”

三人来到号称云山县最好吃的粉面馆。店面不大，烟火气十足。点完餐，三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很快端上来，鲜香扑面，浓香四溢。

这家店自制的红油辣椒很好吃，祝雪柠往碗里加了一勺，热情地把辣椒碟递给季怜秋：“来点吗？”

祝雪橙想起那晚的红汤火锅经历，忙拦住祝雪柠：“她吃不了辣。”

季怜秋本想说尝一点也没关系，但听祝雪橙这么说，很乖地点了点头，不再吃了。

米粉店生意不错，赶上饭点，很快坐满了人。老板在厨房炒菜，火苗腾腾，锅铲与铁锅碰撞，哐哐呛呛，铛铛作响。旁边桌坐了四个人，点了桌菜，拿了扎啤酒，吆五喝六划起酒拳来，后面坐了桌男人，火机“嚓嚓”几声响，烟味隔着狭窄的过道传过来。

店里人声鼎沸，顾客众多，一幅烟火气十足的景象。祝雪橙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在江城呆着，现在回到近乎故乡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小城风景，有一种久违的心安。

不知季怜秋是否会习惯呢……

祝雪橙马上想到对方是在江城长大的，应该没什么机会来云山。小说里的总裁大多在高档餐厅用餐，很少有在小县城米粉店吃饭的吧……既然要请对方吃饭，是不是应该约在米其林餐厅之类？

祝雪柠见她搁了筷子，撑着脑袋思考起来，看过一眼便知她的想法，神神秘秘地跟季怜秋说：“季总，你知道我姐现在在想什么吗？”她虽然跟季怜秋只见了没几面，但坚定地认为她们已经是朋友了，两人是在班主任眼皮底下传过纸条的交情，革命友谊坚固的很。

季怜秋也学她那般神神秘秘，很配合地压低声音：“在想什么？”

祝雪柠：“我姐在想，等这次回去要约你去高档餐厅吃饭，就是最好最贵的那种。”

祝雪橙被说中心里所想，瞬间脸红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季怜秋就坐在对面，她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捂住发烫的脸。

祝雪柠继续添油加醋：“她不知道你对这种路边小店习不习惯，在她心里，你一定经常去吃米其林大餐。”

祝雪橙：“你……你别说了。”

好尴尬，好尴尬。

她捂着脸无地自容，耳根已然红了，这种反应落在季怜秋的眼中并不尴尬，反而十分可爱，她笑着说：“难怪如此。毕竟我在雪橙心里一直是‘高不可攀’‘难以仰望’的那种人。”

祝雪橙的耳朵又红了，她说过的每句话似乎都被季怜秋记得很清楚。

季怜秋温言道：“可是，所谓‘高不可攀’‘难以接近’的身份是外在的，当拿掉这个身份之后，我也是一个普通人……不，应该说，我始终是一个普通人。”

祝雪柠：“这个嘛……季总你可不普通，就算把身份拿掉，你也有那么好的学历，那么厉害的成就……而且，你真的什么都会啊！”

季怜秋说：“我能获得今天的一切，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家庭，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努力，特别出色。”她顿了顿，“出生在季家，总是会有一些便利。”

她说到这里便止住了，事实上，她说得已经足够多了。祝雪橙很讶异，讶异之后又是冲动，她实在是太喜欢季怜秋了，恨不能马上把喜欢说出口，她压抑又压抑，心绪反复，心潮不平，终于压了下来，最后只是道：“真是十分自谦的评价。”

“自谦吗？”季怜秋笑了笑，这次的笑竟有一种自嘲的意味了，“我想，人总要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吃过晚饭，祝雪柠回学校整理东西，再上一天课，她便要彻底跟云山高中告别了，祝雪橙和季怜秋回江城，出发之前，祝雪柠神秘兮兮把祝雪橙叫到一旁，进行姐妹间的私密谈话。

祝雪柠：“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季总很好’是什么意思了，她真的很好！我祝你成功啊！”

这一听就是感情方面的事。祝雪柠等着跟她插科打诨，对方却道：“其实……我只要喜欢她就可以了。”

祝雪柠懵了：“什么叫‘我只要喜欢她就可以了’？”

祝雪橙的语气轻松又释然：“她喜不喜欢我都没关系，我只要看着她就很满足，很开心了。”

祝雪柠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种答复，她只想拼命把她姐摇醒：“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对你也很喜欢吗？就算没那么喜欢，至少也有好感吧！她都跟你一起回云山了诶！”

“我知道啊。”与祝雪柠的反应相比，她显得十分平静，“那是因为她本来就很好很温柔。而且她帮了很多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我只是万万千千个被帮助的人其中的一个。”

祝雪柠快昏倒了：“我觉得你理解有歧义……”

“是吗？”祝雪橙轻轻说，“就算没有歧义，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她伸出手，摆出一个类似于金字塔的三角形手势，食指与食指相触，是塔尖，拇指与拇指相抵，是塔底，她碰了碰食指：“她在那里。”又抵了抵拇指，“我在这里。”

祝雪柠看明白了，但是她不想明白：“道理我都懂，但是差距是可以被弥补的。”

“你说得很对。”祝雪橙表示赞同，“‘差距是可以被弥补的’，在故事里确实如此，角色们总有无限的可能来扫平障碍，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不行。”

她说：“我从来不会认为，自己能成为故事里的女主角。”

祝雪柠听了很久，忽然问：“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么……现实？我记得你之前对生活至少还有幻想。”

“之前”已经离她很远很远，是成为穿书员以前的事情了，祝雪橙想了一会，开玩笑道：“人长大之后都会这样的，等你长大以后……”

祝雪柠立马捂耳朵：“我高中还没毕业，你不要跟我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她言辞激烈地表示抗拒，“你已经失去童真了，你已经是一个可悲的大人了！我对你很失望！”

祝雪柠的“失望”其实是一种不安，每个人都会成长，或许会在某一天变成之前最不喜欢的模样。她不想要祝雪橙被现实磋磨，成为她讨厌的，不熟悉的样子，更不想要自家姐姐在痛苦和无奈中生活。祝雪橙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啊！而且就算让我当故事里的女主角，我也很难胜任，那些经典情节，我真的不太喜欢……”

她口中的经典情节无非就是掉灯事件、校园摆玫瑰告白那一类，祝雪柠看小说很多年，自然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祝雪橙的逻辑漏洞。

祝雪柠一脸严肃：“我现在问你几句话，你要诚实回答我。”

她的严肃神情倒是很少见，祝雪橙答应道：“好。”

祝雪柠：“假如那天的水晶灯真的掉了下来，季总为了保护你伤到她自己，你的感觉会怎么样？说实话，不准撒谎。”

祝雪橙：“我……”

祝雪柠：“想清楚再说，诚实一点。”

祝雪橙艰难回答：“虽然很不想要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如果真的发生，我觉得我可能会很感动，还会很开心……”

祝雪柠露出胜利的微笑：“那我再问，假如季总当着很多人的面跟你告白，你的脚下是一簇又一簇的玫瑰，她也拿着玫瑰，甚至还会拿戒指……告诉我，你会是什么感觉？”

祝雪橙觉得可以不必再回答了，她终于明白祝雪柠问题的用意，她沉默了，祝雪柠却没有放过她的沉默。

“你总说自己不喜欢又经典又套路的情节，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喜欢的其实是，那些情节没有发生在你身上。”祝雪柠一针见血，话语十分尖锐，“当那些情节发生在你身上，你会非常开心，因为那时候的你，就是真正的‘故事里的女主角’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就像吃不到葡萄结果说葡萄酸的猴子。”

祝雪橙十分难堪，轻轻捶她一下：“我不要当猴子……如果一定要选一种动物，我选择当小熊猫。”

“少说俏皮话。”祝雪柠捶回去，“双标怪。”

好吧，祝雪柠说得对，她确实是双标怪，祝雪橙彻底没话说了，而她的妹妹也终于放过了她。

“回去吧。”祝雪柠远远看到一个向她们走来的身影，她收回原本想表达的长篇大论，凑到她姐身边提醒，“她在等你回去——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一点噢。”她凑近祝雪橙的耳边，“快回到你原本的人生中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转学这个操作算不算违规入学，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是不算的！让我来解释一下！

第一个原因是，江城当地教育部门没有下文件禁止外地学生去江城读高中（这种奇怪细节写出来的话感觉怪怪的）所以柠同学去读书不算是违反当地行政部门的规定。

第二个原因是，A附禁止外地学生入学的不成文规矩算不算是一种保护主义呢？这个规矩虽然没有写在纸面上，但A附为此设置了很多苛刻条件。站在小季的角度，她觉得这种规矩是有问题的，就像一架倾斜的天平（她是站在出身不同，享受到的教育条件有高有低这个角度考虑的）站在祝雪橙的角度，她虽然对这件事感到不安，但假如有能力的人是她，那么她也会选择让雪柠去读书，在触及自己和家人利益的时候，人都会变得很现实。

第三个原因是，雪柠去读书也需要通过入学考试，从而拿到入学资格（下一章会写到），她有完备的转学手续和入学资格，所以成功就读是没问题的。当然，只靠小季一句话也可以免除这么多条条框框（但这样写的话就太怪了！）而且让雪柠来决定，她还是愿意通过考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多呢？因为我好怕自己写一些毒点情节出来，由此导致角色们全面崩盘……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所以来解释一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