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雪橙的语气十分笃定，好像她对这句话已经思虑良久，此刻终于有机会表达出来一样。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说自己不好，季怜秋觉得其中有所隐情，可没等她发问，祝雪橙已笑吟吟地拍手道：“来看电影吗？”

她转移了话题，季怜秋清楚这一点，但没有追问，而是和她一同起身：“好。”

她们的关系远远没有到可以过问彼此秘密的程度，二人对此心知肚明。季怜秋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不自信的评价，祝雪橙也没有问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她虽然没问，注意力却一点没少。二人坐在一处，挨得很近，祝雪橙在她身畔，表面上看起来在关注大银幕，实际上不住往季怜秋手臂那里瞧。

季怜秋今日戴了条手链，银色，极细极细一条，松松在腕上绕了一圈，显得手腕越发纤细瘦削。她从购物袋里拿出祝雪橙买的小动物玩偶，在圆桌上摆了一排：“买到这么多小狐狸，运气真好。”

祝雪橙没开到小猫，其他小动物倒是得到不少，尤其狐狸，是盲盒系列中最难开到的珍稀动物。可老虎狐狸乌龟再可爱，在她心里也比不过那只姜黄色小猫。她闷闷道：“我宁愿拿这么多狐狸换一只小猫。”

她之所以对“猫”这么执着，一是因为开盲盒失败，存着送礼物的心思，却没有能送出去的东西；二是因为除小猫之外，她甚至不知道季怜秋喜欢什么，可这种话题又没办法主动去问，思及此处，对自己感到无奈又失望。

季怜秋捏捏狐狸耳朵，主动替她问了：“雪橙，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有什么兴趣爱好？”

她又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祝雪橙不可思议道：“季怜秋，读心犯法！”

季怜秋双手并拢伸到她面前，微微低头：“把我抓起来吧，祝警官。”

这人怎么还有这一面！

祝雪橙惊讶之余，更觉得她有趣又可爱，她忍着笑，双手围成一个圈，在对方手腕上虚虚一拢：“给你拷上。”

这种熟人间的玩笑玩闹在她们的相处中极为少见，祝雪橙一向很在意她的身份，二人之间的气氛很容易僵硬又紧张。眼下，她终于有机会把她们之间的“问题”摆在台面上：“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季怜秋说，“像朋友一样，不再受外在身份的拘束，而是轻松地坐在一起聊天。”

祝雪橙何尝不想轻松，可她负担太多，又不敢逾越她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界限，但人与人关系的拉近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逾越”开始的，她想到这里，诚实道：“太难了，我总是忍不住紧张……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太‘端着’了。”

季怜秋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她每次给祝雪橙上药，问及对方疼痛与否，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一声轻轻的“不痛”。去一趟云山县之后，才知道回答与回答之间亦有差距。

那日在教师办公室，祝雪柠注意到祝雪橙腿上的伤痕，关心地问她：“疼不疼啊？”

“疼。”祝雪橙正在粘卷子，手上动作不停，懒懒说了句，“过来给我揉揉。”

祝雪柠嫌弃地看她一眼：“你还是疼着吧！”

这才是熟人与熟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季怜秋目睹了这一幕，意识到她和祝雪橙之间其实是十分客气的。假客气是人与人的社交常态，但真客气却是因为太在意对方的看法。她把这件事讲给祝雪橙听，顺着她刚才的话说下去：“好像是有一点？”

祝雪橙没想到季怜秋会注意到如此细微的细节，但更让她讶异的是季怜秋的态度，她居然如此直白地把这件事讲了出来。

她想起祝雪柠说过的“她对你也很喜欢”那句话，季怜秋若是不在乎她，大概也不会特意提到这件事，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在多想。

“面对你时，紧张感是在所难免的。”她解释着，说到这里放轻了声音，“尤其是在你霸总的时候。”

季怜秋不是没听过这个词汇，但她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听到这个词，她迟疑道：“霸……总？”

越开口就越容易开口，祝雪橙索性全说了：“还记得我在你办公室摔倒的那一次吗？”她顿了顿，“你抱了我……”

她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做女主的福分，被自己喜欢的人拥抱本是一件开心幸福的事情，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跳下来，逃。

季怜秋回忆起那日的细节：想了想才说：“这就是‘霸总’吗？可那时候的你没办法站起来，这么做其实也是正常之举。”她拿起小狐狸，尖耳朵硌着手心，下意识道，“你不喜欢这样……是吗？”

祝雪橙连忙反驳：“不不不，我挺喜欢的！”

刚反驳完就噎住了，这不是明摆着跟对方告白吗？她十分勉强地笑，尝试把话题扯远：“主要是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而且，我怕你累着！”

她想，让一个病弱人设来抱自己，她还有没有良心！

太突然？

这句话让季怜秋想到了很多。祝雪橙在她面前就像一只竖起毛的猫，很容易受惊跑掉。她原以为身份的阻碍是造成她们之间客气疏离的要素，但现在想想，祝雪橙的紧张情绪有很多是她自己的“突然”行为导致的。

她今天想要祝雪橙改变对自己的印象，于是便约她出来看电影，把书店和电影院布置成对方梦中的模样。这种事对她来说太平常了，但对祝雪橙而言显然意味着压力。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平常”对别人来说是一种馈赠，有时会像山一样沉重，可她选择性忽略了。

季怜秋发觉自己其实是十分傲慢的，她活了二十多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明确的认知，她潜意识里很清楚，她在她们二人的关系中处于主导者的位置，无论她说什么，祝雪橙总会答应。

第一期综艺直播结束后，她抱着观察对方的心思说“住我家吧”，虽然是邀请的语气，但实际上更像是要求，因为她知道祝雪橙不会拒绝。

她想帮祝雪柠转学，做决定前甚至没有跟雪橙这位做姐姐的人商量，只是在事后补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气吗？

这句话实在是太傲慢了，祝雪橙怎么会生她的气？就算她真的生气，难道会说出来吗？这么问无非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一点。

她看上去对祝雪橙很“好”，但事实上却在处处替别人做决定，关系越近，这个问题就越明显。季怜秋心想，在她们的相处中，她是很少关注“祝雪橙想要如何”的，在乎的一直是“我想如何”“我想让你如何”。

难怪好友洛文溪曾评价她，看上去很温柔，骨子里却十分强硬，是一个以自身为出发点的自我中心者。

因为一直端着的，是她自己啊。

祝雪橙见季怜秋陷入沉默，以为“告白”吓到了她，万分懊恼，有些坐立难安，季怜秋却轻轻跟她道歉：“抱歉，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祝雪橙傻了：“啊？”

她……她不是这个意思啊！虽然她是很紧张没错，但她还是很想要季怜秋抱她的！

祝雪橙自觉矛盾无比，正应了祝雪柠对她的“双标怪”评价，她烦恼纠结，忧愁犹豫，不知如何诉说，懊恼之时，忽然被季怜秋拥进怀中。

季怜秋拥抱着她，动作很轻，生怯的那个人似乎由祝雪橙变成了她自己。祝雪橙愣了片刻，下意识环住她的身体，与之前综艺节目里那个仓促慌乱的拥抱不同，她感受着她的温度，先前的紧张无措渐渐褪去，所剩下的竟是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安心。

季怜秋说：“之前听到‘高不可攀’‘难以接近’的评价，我还很不服气。”

祝雪橙听到这句话，已然微笑了起来，不服气么？这样的想法真是十分可爱的。

她没意识到的是，季怜秋无论做什么，在她眼中都会是可爱的，这种印象本来就是陷入迷恋的象征，她拥抱着对方，安慰道：“那是我以前的看法，我知道你是很平易近人的。”她顿了片刻，有些别扭地小声说，“你的好就像糖，尝过一口就很难忘。”

祝雪橙的声音很低，可季怜秋还是听到了，她轻轻说：“希望我的糖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怎么会难以下咽？祝雪橙心下疑惑，又听季怜秋继续说道：“其实你说的没错，我以为自己离傲慢和高高在上很远，事实上却离它们很近，呆在某个位置上太久，连怎么尊重别人都忘了。我想，我不能总是以‘自己’为出发点，而是应该多考虑身边人的感受。”

原来，“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是这样的意思……

祝雪橙没想到自己会听到一大段反思式发言，十分诧异：“可是，人不以自己为出发点，难道还要以别人吗？”她说到这里顿住了，若是要在她和季怜秋之间二选一，她是一定会以季怜秋为出发点的。

原来自己是个恋爱脑。祝雪橙忧伤地想了一会，松开手，十分正经地说：“其实你已经足够好了，大部分上位者根本不会像你这么自谦。”

季怜秋并不认为她在自谦，或者说，她觉得自己考虑得还不够深入。她很清楚，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季家，单靠个人的努力，根本不可能获得现在的财富和地位，她在出身上获得了幸运，又从出身上得到了不幸，不过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眼下显然不方便讲给别人听。

最后，她只是说：“我做的还不够。”思考的越多，她越是能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

她们聊了很久，大银幕倏然一亮，开始播放起影片。祝雪橙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见电影开始，乖乖坐在一旁，不再多言了。放映厅内准备了各式各样的饮料，她从移动餐车上拿了橙汁，见季怜秋手上拿了杯可乐，十分惊奇。

今天的季怜秋不像总裁，反而像个酷少女。祝雪橙咬着吸管，悄悄往旁边望了一眼，季怜秋刚好也看过来，和她视线相撞。

祝雪橙马上收回目光，季怜秋扬起可乐，轻轻碰了碰她的橙汁：“干杯。”

祝雪橙发现自己终于不再紧张了，她忍着笑碰回去，心想从今天开始才算是对季怜秋有了一点了解，终于不再浮于表面。

她靠在座椅上看《希希公主》，四个小公主合作打败反派的冒险故事，温馨热血又治愈，她看着看着，忽然感慨道：“我发现，无论遇到多么严重的问题，多么强大的反派，‘爱’总是可以打败他们。”

“可能是因为，爱是文艺作品中的永恒命题。”季怜秋解释得很认真，“爱能战胜一切。”

祝雪橙心想季怜秋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又一想，对方可是个看侦探小说，在办公室摆太阳系星轨装饰的人，文娱生活想必很丰富，怎么就被她理解成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人呢？初见“小鸟小猫小鸭子”时，她觉得那么可爱，小朋友们才会玩的东西，应该与季怜秋极不相符才对。殊不知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刻板印象，现在看来，她喜欢的这个人，有无穷无尽值得去了解的地方。

看完电影，二人走出放映厅，照例经过那条两排书架之间的长走廊。季怜秋提着购物袋，说是要把祝雪橙买的动物玩偶带回家，和她的小鸟小猫放在一起，祝雪橙十分开心，笑着应允。

书店门口放了排展示架，上面摆着一列一列的彩页。祝雪橙抽了一张来看，发现彩页上是各种各样的与兴趣爱好相关的问题，可以用来测试和朋友或者情侣之间的契合程度。

“情侣”两字当然被祝雪橙忽略掉了，因为她知道和季怜秋成为情侣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不过能成为朋友也很好，她很豁达，想得很开，假豁达大抵都是如此。

祝雪橙把它拿给季怜秋看：“是不是很巧？之前我们才聊到兴趣爱好，结果就发现了这张彩页。”她晃了晃纸张，“介意我问你问题吗？”

季怜秋笑了：“当然不介意。”甚至可以说十分开心。

问题是快问快答二选一的形式，给出两个选项，需要被提问者选择最喜欢的那一个。听她这么说，祝雪橙低头看彩页，问了第一个问题：“纸质书还是电子书？”

季怜秋很快回答：“纸质书。”

一样！祝雪橙在心里给自己加分。

她又问：“香蕉还是苹果？”

季怜秋想了一会：“西瓜。”

“喂！”祝雪橙笑了，“犯规哦。”

她接着问：“茶还是酒？”

“茶。”

“猫还是狗？”

“猫。”

“喜剧还是悲剧？”

“喜剧。”

季怜秋的回答居然和她的选择全都一样。祝雪橙低头看彩页，装作若无其事，问了并不存在的一个问题：“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虽然知道季怜秋会这么选，但听她自己说出来，还是有一种不一样的开心。心里有小九九的祝同学心虚地低头看彩页，片刻后又有种做傻事的感觉。她问这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原书不是写的很明白了么……

季怜秋和她走在一处。商场客流量很大，顾客众多，人来人往。隔着走廊，她看到有什么东西突兀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然后在一众人中消失不见。

并不是什么“东西”，是人，一个提着大购物袋的男人。他整个人消失的很奇怪，先是脚和腿，然后是手臂、上半身、脑袋，他在走廊上消失不见，像被空气吞噬，可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异样，行人们依旧有说有笑，来来往往。

祝雪橙正低头看问题，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看上去毫无反应，就像那些行人。她不知道，当然也不会知道季怜秋在想什么。

季怜秋不是不知道祝雪橙喜欢她。

她表现得太明显，明显到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可季怜秋不知道如何回应，事实上，是不敢回应，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躲避喜欢。这样一个识人无数，“会读心”的人，竟然在故意忽略祝雪橙话语里的某些字眼。

话里话外，她已经说过那么多次喜欢了啊……

季怜秋有些愧疚，愧疚之外，更多的是无措。那个人消失了，可她仍看着他消失的方向。18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习惯这一幕。

这是她不会说出去的秘密，和季家家中的惊悚怪象一样，被她埋在了心里。秘密有时是一种累赘，也是一种负担，当谈及感情时更是如此了，经过一世之后，她更谨慎，也更小心翼翼。她当然不会告诉祝雪橙，她在她心里那么完美，又怎么可以不完美。

祝雪橙见她停住脚步，朝远处凝望。她放下纸页，抬起头问：“怎么了？”

季怜秋收回视线，笑着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小沈小顾已经下线好久了，可能要再等一章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