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忆江南》

林间访翠，山涧探幽，一泓明月高天，晚来风急吹彻桂香浮玉，我沿落满如星鹅黄细瓣的清溪缓步而行，听谷中鸟鸣趋于平静，唯有满目遥迢清光如泻，冲刷过南塘空寂春山的冷水瘦石，心中还惦念着微霜许诺给我的荷花酥。

白日里云心先生同我与阿弟讲了忆江南，午后梦里桂花甜香总勾着我馋虫，那馥郁浓香的桂花酪，软糯清甜的桂花糕....南塘也有诗中那般浩荡的江流，爹娘尚在时我们一家也曾春日泛舟，阿弟总要和我坐在一起，还要摘岸边如火的凤凰花，别在我鬓边说阿姐天下最好看！

而现今....

有烛火照亮翠微山色连波，来者少年郎提着林珊姐做给我二人的风灯，从层叠葳蕤深秋草木后转出，我上前两步去迎他，却见阿弟得意地摇了摇那方雕花檀木食盒，说：阿姐阿姐，我们待稍后寻到桂木之后，便在树下共分这一匣荷花酥吧，还有在井水里镇过的鲜果饮！

我便叹息一声接过风灯抱在怀里提着，屈指敲了敲阿弟眉心，无奈出言：那月中桂子讲的是太阴星上仙人斫木，才落了那秋桂金团影。

不想阿弟与我讲明朝十五，寻桂倒也算有个由头，左右今日先生所留课业俱已做完，便与他在这山中月下走一走，这清风半夜鸣蝉之景自是与那莲动下渔舟的心境不同，只是四时长赢转过入深秋残蝉已死，我折了枝木拨开草叶也没能捉到些踪影，唯有坠满林间的月华皎皎。

我二人没能捉到蝉也不恼，总归不过是一时兴起，却看那水里有飘着的细碎桂花瓣，我同阿弟随这明溪溯流而上，终是在尽头见到一棵遮天蔽日的桂木，风吹枝叶拂动间黄花如坠星。

我取了酥点捧在手里，竟一时不知是遍地花香还是糕团更香，闭目轻嗅风中草木香，阿弟拈了点心送至我嘴边，笑盈盈道：阿姐吃。我张嘴咬下一点边角，睁眼便看他雪发苍眸似月中仙，伸手拈了他唇边三两碎屑，只肯笑。

南塘深秋的山中夜泛微凉，我与他躺在花木间看碧叶遮天蔽日——噢，此时此刻当只有一轮明月了，心中一时不知是否该惋惜，又觉那细碎黄花亦是触手可及的星子，于是捡了一捧在掌心唤人：阿弟。待他回首看我时递出，他抱着一捧桂枝怔愣几许，将这些全都递与我，而我在同坐的明月清风见证下，送出一捧星。

阿弟躺在我身边与我叙叙说小话，后来我与他困意便渐渐上来了，昏沉睡着前还在想明日哥哥和其他人还不知要如何说，却已逐渐沉入梦中和阿弟抵足而眠，天地间月华树影作被。

梦中浪声拍岸。

潮涌声唤回我思绪，大梦一场渐次回笼，笑自己竟难得梦见孩提时代，可若非梦中又哪去寻那般绮丽烂漫的桂木，摸到手边开了泥封的解春愁，见坛上工笔水墨莲荷淡泊，起身揉惺忪睡眼发觉自己竟在亭上睡了一夜，见金鳞出天阁喷薄朱红艳色，与泊玉南塘相映恰似浮翠流丹，耳畔似哪方不识教化的野兽低吼阵阵，作为南塘人却心知，这才不枉我在此候了一夜。

钱塘观潮。

南塘云烟生雨向来空寂，有卖酒的似月垆边人与烟波画船和那云霞翠轩，温婉似含水的玉一撞而碎，昔年兄长带我与阿弟来钱塘赶一次观潮，方知世间万物皆有其力量，静水流深，潜渊跃鱼，我曾在人与人心的博弈间感受过的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汹涌，都是水，都不是水。

只是今朝身侧无人，也没人再来赠我桂木，讨我一杯鲜果饮，或一碗解春愁，我知兄长深恨难酬自认无颜回南塘，也知阿弟白龙身理应骄矜天下，到底难免有几分离索意，心下转圜间举目远眺窥得一线浪涌，水浪携遮天之势拍岸而来，不是燕子矶下纷乱水沫打碎雪，那是一种近乎张狂的戾气，落入我眼中。

这是我一定要来看的执念，来时万般险阻绝境皆被我抛在身后，我走过太多丛生刀锋也看过太多暗礁，那些为大义为私欲为某个崇高或可笑的理由死去或分道扬镳或同行的人，最终都沉默的化作一朵水浪被吞没。

待到明日海清河晏，重整旧山河，等所有冤屈被洗刷后尸骨还乡，那些无端如业火灼烧人心的爱恨被抚平，我仍希望能与所有志同道合者于此观潮，亦或是风平浪静后——

再泛一场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