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桃一进屋，就看到那件搭在椸架上的红色巫袍，黑金滚边，绣着龙凤麟龟四灵图。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长袍铺展在床上，轻轻抚摸着，很柔软，又想起什么似的，将袍子颠来倒去仔仔细细地里外翻看了一遍，果然跟她阿爹的那件巫袍一样找不出一条衣缝。神奇！

敞开的窗户飞进来一只信鸟，毛小桃展信来看，是大巫的指示，让她明日辰时二刻穿好巫袍到湖边等他。

次日清晨，日光微熹，毛小桃已经准备妥当站在了铜镜前，镜子里是一个有些拘谨的小女孩，穿着长及脚面的阔袖交领红袍，细长的手指划过栩栩如生的绣纹，她将两条长长的发辫甩到后背，然后轻轻呼一口气，唤来白露一同下楼。

春风骀荡，吹得开阔的湖面像一匹起伏的红缎。大巫还没有出现。

毛小桃交握着双手乖巧地站着，自从穿上这长袍，她就不自觉规矩起来，好像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便要对不起这一身衣裳似的。

一阵哗啦水声响起来，湖面发生明显的波动，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要冲出水面。毛小桃瞪大了眼睛看，只见一座青色的高台自水面而出，同样身穿红袍的大巫正神采奕奕地站在高台中央对着她笑，高台逐渐上升直至树高。

“迷雅毛小桃，过来！”

毛小桃爽快地应了一声。她看着湖面，高台边缘往下流淌的水流激起层层水波，她静静地看着等着，好一会过去，也没有等到桥或者其他可以帮助她走上高台的工具，她昂头看大巫。

大巫捋着长长的白须，转过头装作看风景去了。

毛小桃瞬间醒悟过来，这是她的第一个考验。她握紧了拳头对着腿边的白露说：“我们走吧！”说罢抬脚向湖边走去。

凉凉的湖水没过了脚面，毛小桃心头一凛，居然踩不到任何实物。

视线飞快地扫过大巫再落到脚下，左脚又往水里踩了踩，一条鱼从她脚边飞快地游过，其他再无一物。白露歪着头看她，毛小桃突然镇定了下来，收回脚甩了甩水，低声道：“白露，只管朝前走，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左脚再次踏入水中，依然踩了空。毛小桃眼一闭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接着果断地拔起右脚。就在这个瞬间，她感觉到左脚下有什么硬物托住她似的，再落下右脚，像踏在地面上一样，她稳稳地踩在了水面之上。

白露一步不离地跟着她朝湖心走去。眼前的高台四边慢慢出现了一圈环形阶梯，毛小桃顺着台阶往上看，大巫站在她的正上方，露出满意的笑容。

“欢迎来到青陵台！”大巫挥一下宽大的衣袖，青陵台上干干爽爽，毛小桃的衣袜上一滴水珠也没有了。大巫赞许道：“小桃，你是唯一一个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就成功踏上青陵台的巫师。你很勇敢！”

“我相信大巫。”

“可是，我并没有帮你。”

毛小桃怔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大巫，迟疑道：“那湖水？”

“寻常的湖水，除了惑术令它看起来红红的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巫笑吟吟说道：“你要记住这一刻，小桃，这是你此生第一次运用你的灵力。当然，你可能还没搞清楚，可能你把它当成了一个考验，你认为我会暗中帮你，所以心底里你选择相信我……非常感谢你这么信任我！但其实你走过来，到踏上这里，完全是靠的你自己，因为你很勇敢，而且意志坚定，往后你可以多多的相信你自己。”

“我自己？我可以走在水面上吗？不需要学习什么巫术就可以吗？”毛小桃非常惊愕。

大巫看着那张惊愕的小脸，笑了，他忽视掉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巫咸祠吗？”

“远古时代有神巫巫咸统治十巫，上下灵山采集百药，愈人疾，祝人福。巫咸祠就是来敬奉神巫巫咸的。”这时小时候婆婆告诉她的，有关巫咸祠，她其实知道的并不是很多。

“不错。随着远古众神神迹隐匿，巫咸久居登葆山，像神灵接受人类的祭祀一样，他接受天下巫师的供奉。海内巫师各族，以正东御云毛氏为尊，正南扶风淳于氏次之，正西望月姚氏、正北临江姜氏再次之，其他散族派系巫师不论。一百一十年临江姜氏一族一夜间销声匿迹，北地巫师由此四分五裂，不过几代，望月姚家出了一个姚思谷……用你们的话说，他搅得海内巫师如浑水一潭，可即便他如何摇身一变成为王城的圣巫，他依然尊你们御云巫师为海内大陆各族巫师之首是不是？小桃，你知道为什么海内巫师要以你们御云毛氏为正统吗？”

“因为巫咸祠在御云山上，我们这一族受巫咸祠的庇佑。”

“对也不对。撇开巫咸祠的荫庇不谈，你们御云毛氏最大的特点在于，你们使用巫术的能力不但天生就有，而且是没有界限的，嗯，应该说是几乎没有界限。

“与其他三族的祖先是被巫咸赐予了使用巫术的灵力不同，御云的第一位迷雅生来就是天赋极高的巫师。后来，毛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迷雅或者迷拉，天生就具备施行各种巫术的灵力，这种灵力像一粒种子一样埋藏在迷拉迷雅的身体内，慢慢生长，直到与她相伴终生的白鹿出生，就代表这份灵力终于长成。

“虽然这份灵力的强弱，以及巫师擅长的巫术领域，会因个体不同而略有差异，但海内大陆上具备这种天赋灵力的巫师，从来只有御云一族，这也是巫咸祠会选择落座御云山最重要的原因。”

“天赋灵力……”毛小桃喃喃重复着，大巫的一番话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在一些曾经流传很久而现在慢慢被人遗忘的老故事里，人们称御云的巫师为半仙。”

半仙，是了，这个词毛小桃是知道的。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的惊讶，在石淮向她复述他从《御云记事集》中看到的古老记录时，她曾经惊讶万分地找过书来进行确认。

她问：“虽然从小就有人告诉我说我长大会成为迷雅，说我跟小石头小林香跟族里其他的孩子都不一样，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跟其他的巫师也不一样。那么如果……如果没有这种灵力的话，其他人要怎么才能成为巫师呢？岂不是小石头他们也有办法成为巫师吗？”

“打鱼的、烧饭的、杀猪宰羊种庄稼的，他们是怎么成为渔夫、厨子、屠户、农夫的？小厨子跟着老厨子学，小厨子老了，又有新的小厨子来跟他学。巫师也一样，通过学习，通过代代相传，各式各样的巫术便传承了下来。天下三百六十行，也少不了我们一份儿。”

“人人都可以学吗？”

“人人都可以。”大巫继续道：“巫师是什么？在远古时代，巫师就是指那些为数不多拥有知识的人。所谓巫术，不管如何神奇，本质上就是一种知识，关于自然的既浅显又深奥的知识。然而如今，太多太多的人只是空有满腹的所谓知识，他们根本无法掌握，也拒绝了解天地自然世间万物的奥秘，这些人即便如何刻苦学习，依旧是难得巫术要领。对这些人而言，就是一步步按照《万毕术》的记载来施术，依然可能会失败。”

“为什么？”

“因为从根本上讲，他们就不懂巫术，他们不懂如何风起如何云涌，也不在意脚下的草是否发芽，路边的花怎么开放，而这些都是自然力量的显现，所有知识的基础都在已知的事物当中，天地自然是一切的基础。只有那些性敏多慧之人，才可能发现自然的美妙，进而领略巫术的奇幻，比如你们四族。”

“四族之外，还有其他人？”

“当然！比如你的母亲宁芷，颖异非常人所及，真是叫人惊叹！”

毛小桃没料到大巫会提及她阿娘，一下僵在原地。

大巫似乎没注意到这点，继续说道：“不过，就你们四族而言，御云巫族可运用的巫术，也是其他三族所远远不及的。这一点，你慢慢便可知晓。”

“真神奇！”毛小桃忍不住感慨。

“还不止呢！”大巫的眼睛里满含笑意，问她：“现在你回过头去想想你刚刚踏上青陵台的过程，现在你知道没有人在帮你，刚才那一路，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要上这个高台。”

“还有呢？”

“还有？”毛小桃非常困惑，她回答：“没有了，我就在想我要走到这里。”

大巫的笑容越来越大。

“如果没有灵力，面对刚才的情况，换成其他族里的巫师要怎么做呢？我的意思是没有灵力的话，可以像走在地面上一样走在水面上吗？”毛小桃好奇地问出。

“水上行走的巫术，我想想……’百日蜘蛛杀之涂足，涉水不没。’《万毕术》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可没试过。”大巫挠了挠鼻头，说：“那场面，光是想想都有点……黏黏糊糊的对吧，好在我们不必学习这样的巫术啊！”

“嗯嗯。”毛小桃连连答应着，猛然又反应过来，十分不解地问道：“我也不用学吗？可是婆婆说我来到巫咸祠就是来学习巫术的。”

“不学不学，那些简单巫术你当然不用学，感兴趣就自己找点书看看，老头儿我是没法儿教的。”大巫摆摆手，又道：“况且，你来不是学习，你来是接受指导，巫咸祠会指导你了解，进而熟练地使用自己的灵力，我说过这种灵力你生来便有。这么说吧，灵力就像树根，而术法则是枝叶，你需要学习的是关于巫师、巫术的基本知识，以便向内探索自己的灵力，而非学习巫术的口诀、咒语或者施术方法，你要明白，最重要的是得养根而非养叶，根深健壮，自然其叶华华。明白吗？”

毛小桃谨慎地点了一下头，正色问道：“怎样才能向内探索？我要怎么做才能养得灵力根深健壮？”

“日省其身，举一反三，多看多观察，从自然中精进……这个不急，日后你自能慢慢体会。说回刚才的话，术法不用学习但需练习，而关于礼法、医药类的巫术则需要认真研究。将来，等你对自身拥有的灵力十分熟悉后，《万毕术》上记载的有名录的巫术，你都可以运用自如。”

“我要熟读《万毕术》吗？才能知道我会哪些巫术？可是这本书这么厚，我要怎么看得完呢，就是看完了我也记不住的啊，我又没有小石头那样好的记性。”毛小桃几乎是急了，她可是清晰地记得那本厚厚的书压在手里的感觉。

大巫笑，“方法之一嘛，有些保守的巫师会选择这条路。不过小桃你嘛，我猜你会选择另一种方法。”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