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雨，四处漆黑。

苏追沿着小路，漫步而行。

四面楚歌，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但他的心很静。

口袋里有东西悄悄的拱了拱，苏追把纸片拿出来，放在手心。

小纸片人攀住他的食指，碰了一碰。

那像是中学时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之后兄弟的拍手庆功，也像是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的最后拥抱。

苏追微笑起来。

童年的风湿漉漉的吹过来，苏追放开手，纸片小人迎风，飘散而去。

***

天地变成灰色，不断有诡物从那灰色里涌出来，像是一只朝圣的队伍。

他们比蚂蚁搬运的队伍还要密，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

这是因为三阴祭打开洞口后，邪物释放出意识，吸引同类来做祂的食物。

灵气复苏，不仅是清气所生的修者归来的，还有浊气而生的邪物。

金龙入魔，成为这些浊物中最为壮阔的一幕。

他们浩浩荡荡。

整个北方的修者都感受到了，从不同的地方抬起头来，面色凝肃的看着同一个方向。

“换个角度想，这一波整个云城的邪物都来了吧，”在场有弟子低声说，“能全部清除，今后几年我们、云城的普通人都要轻松很多了。”

“你还真是乐观。”

“因为有宗主在啊，”那弟子理所当然的说，“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说，也是……”

他们将敬仰的目光投向上方。

乌云密布，骤风之中，宿九州单手结印，衣袂翻飞。

他以剑引出天雷，劈向地面三处祭坛。

天雷滚滚，紫色闪电将他侧脸映照的冷肃异常，双眸沉沉，状若杀神。

巨大法身在他身后浮现，是百丈高的剑仙像，眉目却十分温和，有菩萨低眉之像。

法身与他本人合并，持一束紫色雷电，刺入大地。

紫雷入地，浩然正气一圈圈荡漾开，净化靠近的浊气和诡物。

诡物源源不断的来，而宿九州亦如永不会枯竭一般，输出雷火。

没人能不赞叹，没人能不敬畏。

灵盛时期的修仙者，到底有怎样可怖的实力，这是这一代人都没办法理解的。

祭坛中，诡修们接到了以死相抵的命令，他们一齐以双手撑天，燃烧自身，形成一个保护圈，从而保证祭祀继续进行。

“我们在为什么而战斗？”有人问。

无人答。

一只血手从他胸口涌出，突然出现的斗篷人将他杀死，而后以冷酷的眼神扫视所有诡修。

不必知道为什么，只需知道，不做，那就死。

斗篷人替代掉死亡诡修的位置，从胸口取出小瓶子，对准地面倾倒。

有一只什么东西在祭坛地面下游动，祂拱出来，把砖石土地弄出一道裂痕，稍露出黑色尖尾巴。

但转瞬又因感受到地面上的威胁，不安的缩回了地里。

“别怕，大人，这是您的祭品，死于恐惧的修仙者，您闻闻看，多美味，”斗篷人诱惑道。

祂很心动，人仙妖三类的怨气对祂是合理的食物，而且，刚才有两次，祂闻见地面外，混杂着一股叫他着迷的香气。

像他出生之前所处的母胎羊水气味，那么安全，那么令祂需要。

“吱。”

祂露出一只红色的眼睛。

在外人看来，圆形祭坛突然从中部横裂开，张开一只血红色巨瞳。

斗篷人惊喜。

砰！

天雷汇聚，集中劈向这一个点。

“吱吱吱——”

痛苦咆哮传至所有人耳边，那声音有点像人类婴儿受到刺激的尖叫。

祭坛闭合，地面却如海浪一样翻涌，那是受伤的邪物在底下吃痛翻滚带来的。

天雷像不要钱似的疯狂落下，海浪每到一处，就有几十道天雷跟着，地下的邪物受到重创，体型和能量开始缩小，这一点可以从祂所带来的地动规模变化来判断。

祂本来就没有到成熟期，这下还挨了揍，实在很可怜。

斗篷人一直追着祂的行踪，像个追在小孩后面喂饭的保姆奶奶。

祂短短的喘了一声，把黑色尖尾露出地面，尖尾化出了一潭雾，雾气四下弥漫，斗篷人伸出手，被他吞噬。

手化成血水，渗入地面，那应该是特别的疼，但斗篷人面露喜色。

但这不够，祂还是又疼又饿。

祂又闻见那股香味，那真的好香，祂有些忍不住……

“出来吧。”

那香味的来源对祂说。

“走出地底，或者，死亡。”

于是祂朝外冲去——

轰隆隆隆！

天雷滚滚，祂以半透明黑色云团的形状突出去，第一眼看见金龙。

那条虫一直是母胎给祂的储备粮，最适合让现在的祂饱腹。

黑色云团融入金龙，金龙绕着紫色雷电，发出狰狞咆哮。

她的触须又发生变化，龙首骨骼化，嶙峋可怖。

她张开巨口，吞噬紫雷，再全部吐回制造者那里。

高亮的闪电将宿九州包围，那温度极高，可以将最坚硬的宝石在一瞬间烧成白烟，可他却能面无表情的飞出，眼神冰冷的凝着祂。

参商剑随他意动，穿梭于金龙身躯，扎出数十个大洞，让血流滚滚落地。

金龙因此痛苦，因此翻滚，因此更加美味，让祂食指大动。

祂开始享用这美食，第一步从头颅开始吞噬。

而宿九州也开始凝聚真气……

“宿宗主。”

柔和的、质地像是木质风铃的声音响在宿九州的耳边。

“请不要杀死龙女，龙女可以帮您。”

宿九州听出了那传音的对面是谁。

“小小传音符，不是放您身上的，是放龙女身上的。”

“她怀有神性，可破此局。”

眼前这黑云邪物，如果没有猜错，是尸生胎，

上古神异常死亡后，心怀怨气，尸身不腐，孕育出伴生邪胎，是为尸生胎。

尸生胎大多生而为死胎，埋藏地底，和石头、泥土差不多，但也有一部分，会因机缘而诞生，那么周围的妖物都会成为祂出生时的营养品。

就如尸生胎因上古神而存在，周边妖物也是因尸生胎而存在。

没有听过妖物有反抗的事情。

更没有听过妖类有神性。

宿九州不为所动，伸出手去，接住飞回的参商剑。

他注入了更多的力量，进入参商剑。

参商剑变得烫手，周遭空气却迅速冷冻，结出霜花。

宿九州的法相睁开眼睛，变为怒目，那法相与他合一，共同俯下身去向龙首刺下一剑。

于是一声叹息，耳边的温和劝解消失了，声音的主人现形，身形高挑清瘦，一双眼睛静若寒潭。

他的虚影在宿九州眼前一晃，接着，又飞速向下，追着法身，冲向龙首。

宿九州知道那是苏追，他要救龙女。

可这是天人合一的一式，就算是相同等级的半神之境，也要避其锋芒，像他这样，冲在最锋利的剑尖前，只有死。

但剑招已成，宿九州自己也收不回去了。

法身剑尖抵达龙首，一切都变得很慢，剑尖绽开一片寒光，像是在融化的冰雪，朝周边蔓延。

苏追在那一瞬间赶到，身体挡在了龙首之前。

他双眸沉静，背后天空，一柄半透明的剑正在徐徐现形。

那剑高有百尺，周遭华光环绕，不可直视。

随着剑域展开，宿九州眼瞳骤缩。

——苏追背后，竟然是神剑天璇的法身！

天璇展开，护在苏追身前，与宿九州的法身相接，它融化了参商，以剑尖指向了他陪伴千年的主人宿九州。

光华扩散，照亮周边大地。

剑宗。

剑冢上百遗兵宝剑齐齐蜂鸣，鸣叫声穿破青山，直冲云霄，紫竹林里，白须老人腾的从棋局边站起来。

法宗。

幻世境后，中年美妇正隔岸观火，忽见这画面，双眸拧起，倒吸一口凉气。

音宗。

抚琴男子愕然打翻了琴，一瞬之后，大声叫来随从。

……

事态严重至此吗？他们想。

上一次他们见天璇亮出法相，是宿九州诛天。

……

因为过于错愕，宿九州错过了最好时机，眼看金龙被黑色云团吞噬。

黑色云团变得很大，瞬间吞噬了金龙，呆在原处，如同张开深渊巨口，等待马上入口的鲜美食物。

而苏追却一跃而入。

像一片蝴蝶，随风坠落。

宿九州愕然。

他什么也没想，本能的追上，将手伸进黑云中，任黑云将他手背的皮肤和肉烧光，只剩骨骼。

他用白骨森森的手牢牢握住苏追肩膀。

蓬勃的白光在两人接触的地方出现，那是宿九州在引出自己丹田之气，灌注到苏追身体里去。

以剑入道即是以杀入道，他的本源真气极其悍利凶狠，但他猜测，苏追能接纳。

事实不出所料，真气如入无人之境，迅速驱散浑浊黑云，而苏追也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宿九州将他固定在臂弯中，另一手幻化出一捧紫雷，冰冷的眼眸重新投向黑云。

参商剑已经毁，天璇藏回了苏追的剑心之中，宿九州没有剑可以用，所以召唤九天紫雷来做剑。

但这一次，他忽然眉头一皱，因为一只雪白的皓腕攀上他的手臂。

“不要。”

于是挥剑的动作迟迟没有做出。

黑云之中，出现一抹金色的东西，像一条小蛇，在里面游动。

小蛇太小了，在黑云的对比下显得很单薄，但金小蛇经过的地方，黑云被切割、驱散……

“您看，我没有骗您，”苏追在他耳畔对他说，“谁说妖不可以有神性？”

宿九州开天眼，望远处，只见一道道金光飞来，进入金小蛇的身体。

在那黑云之外，金光的来处，一些蝼蚁一样的人聚在那里，忧心的仰望。

夜深了，原东区居民阿四总算打扫好了临时住处，他抱着一尊漆都掉光的神像，满屋子找地方放，妻子笑他迷信，他笑着拜了三拜，说，这是家里老人家的习惯。

工程部的小楼，淡淡金光笼罩，诡物无法进入，曾经理和员工数人坐在里面，焦灼、恐惧。不知不觉，他学着小时候奶奶的样子，念叨起了龙王爷保佑。

……

旧的时代过去很久，老旧房屋都挂上了“拆”字，但总有些东西是要留下来的。

那无关于信仰，而是旧家的味道。

老巷子，夏天，奶奶用拂尘擦拭着神像上的灰尘，爷爷在阳台摇椅上，摸出两块钱纸币，塞给小孙儿去买冰糕。

风车摇着，年富力强的父母在厨房做饭，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神并不保佑他们一切如意，但给他们温柔的抚慰，让他们总能在破烂的生活里回忆一颗硬水果糖的甜，鼓起继续前行的勇气。

每一个人，每一个家，都永远保存着这份信仰。

残垣断壁下，上了年纪的陈婆婆坐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蓝色幽光从她的身体里被抽走，她化成一颗光华内蕴的宝珠，飞去天际。

替劫身，以龙女精血、龙珠所凝，化成婴儿，投入人间道，历经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她尝遍人间之苦，以老朽之身，尝到最后一苦，知道原来身不由己，一切都是虚幻。

但她最终懂得了释怀与慈悲。

云开，日照。

金光龙女于黑云之中再生，法相庄严，眉目慈悲。

她有前后共十张面孔，各有不同表情，手臂上蜿蜒着一条青色巨蟒，是一张男子面孔。

龙女为妖，亦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