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回到了碎片里。

忻夜在手上绑了抗压探照灯，没什么犹豫，直接下水。

海水的蓝色从一开始的清浅慢慢加深，珊瑚礁和其他色彩明亮的景色在一点点远离。

如果说潜水最开始还能因为静谧和感官释放得到解压，那等到身体完全适应环境、长期不再接受其他刺激，隐藏在心底的恐惧就会被黑暗轻易激发，反而会增压。

长着利齿的鱼群从正上方游过，落在他身上的光线变得斑斑驳驳。

【这里比起水域空间更大，不会轻易和变异种发生冲突。】

【顾少楼原本也就沉在八百米左右的水深，后来被海底生物推推挤挤掉到了一千五百米，不过你打了三支药剂，这点深度还好。】

忻夜捂住了两边的鳃，吐出憋了许久、最后一口由口鼻呼吸进的气，浮力一点点减少，直到小于体重，人体自由下沉。

光线在持续变少，周围越来越黑。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学游泳很害怕在水下睁眼，觉得水进眼睛会很难受，一定要戴着防护镜，现在自己竟然已经能直视看不到尽头的前方，想想也很不可思议。

总有人说潜到深水部分很难，现在看来还好，要做的事情只有忍耐，很久的忍耐。

耳部开始传来轻微的疼痛，杂音又响起来了。

伤口和衣服上的血腥味虽然被海水稀释掉大半，但还是吸引来了几只嗅觉敏锐的猎食者。

忻夜闭气到极限终于启用了自己的鳃，以逃为主，清理开路为辅，加速一路向下潜。

被冲开的水流裹挟着和他身后体型庞大的变异种相比格外瘦小的人类，是温柔的保护，也是阻力。

忻夜身后追着的变异种越来越多，有想吃他的，也有想吃被他一刀插开的小鱼的。

一个人类身后跟着一大群鱼，像是什么深海题材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寻银加油加得略显敷衍：【再努力努力，九百米了，当初冷衔叶也是这么逃过来的……啊也不是，他会用黑盒吞噬变异种。】

异能等级的升级也会对应增强身体素质，此时的忻夜和S级的冷衔叶完全是天差地别。

前方突然有一条奇形怪状的鱼从探照灯的光照盲区冲了出来，忻夜完全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变异种，就被往上撞了一下，后面追着的鱼也没有刹车概念，又把人推了下去。

过程中他不知道被什么变异种的尖刺或是牙齿划破了后背，又添一道新伤，血味顺着水流沾在了嘴唇上。

受伤的人却像机器人一样感觉不到痛，抓准机会借推力逃脱后方变异种张开的大嘴，往下潜了一大段距离。

比起受伤留的血，他更担心自己自喉咙口向下蔓延出的痛感，像是内脏被挤压到极限终于要破裂内出血的感觉。

一千三百米，他下海后第一次在脑海中开口和寻银对话：“它在哪？”

【正斜前向下，你会看到一个躺在破损舱体里的畸形怪物尸体。】

忻夜依言向下，抓着被撞歪的灯照，差点摸到玻璃破碎的地方扎到手。

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外轮廓。

一千四百米。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我猜是白色的治疗舱？”

【这片海不会再沉别的舱体了，靠过去就行，至于怎么吞噬……用镜子碎片扎进怪物尸体里就好。】

快要接近目标了，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心率缓慢地降速。

忻夜用力伸手，终于摸到了舱体被水泡得脆弱、被压强折磨得凹凸不平的边缘。

他将探照灯对准了破损舱体的正中间。

……

忻夜没有看到什么怪物。

他看到了一具保存堪称完美的人类尸体。

顾少楼的尸体。

忻夜不知道顾少楼的具体年龄，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副很符合科学家气质的脸，身上的白大褂因忻夜靠近掀起的水波微微浮动着。

他呆住了。

寻银发现自己的键盘又按不下去了，另一头的忻夜也不说话，着急问：【你怎么了？不是看到变异核心了吗，赶紧扎下去，就要结束了。】

为什么和寻银说的不一样？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见过核心真面目的人只有上一个时间线的冷衔叶，没有人能告诉忻夜他眼前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变异核心。

“……你说得对，就要结束了。”

他松开了探照灯，本就微弱的光线彻底沉入深海，双手握住镜子碎片，朝着顾少楼的尸体刺过去。

不管是不是，他都要销毁眼前的东西，毫无退路。

身后的变异种又一次追了上来急速接近。

碎片的尖端对准了顾少楼的左胸心脏处——

然后在白色大褂和碎片触碰到的一瞬间，顾少楼的尸体消失了。

凭空消失了。

忻夜怔愣在原地。

他的脑海里还不停响着寻银的声音：【你那边怎么样了？我根本打不出‘变异核心’四个字……喂？还听得到吗？键盘还在自己动……忻夜！躲一躲！后面的变异种扑上来了！】

有什么东西咬上了他的肩，撕掉了一块血肉，忻夜手一抖，镜子碎片和刚刚的探照灯一样朝下落去。

但有一双手捞住了碎片。

镜像一把抓住忻夜，带着他一起逃进了镜像空间。

从十五厘米变异到一点五米的尖牙鱼咬了个空。

*

冷衔叶从玩具厂的任务回来后，连着做了三天噩梦。

都是同一个梦，梦到了黑漆漆的深海。

他最讨厌这种黑暗的环境，在梦里却连挣扎都做不到地不停下沉，最后因为过度恐惧，用黑盒吞噬掉了自己。

不能吞噬人类的黑盒竟然在梦中接纳了他、吃掉了他。

他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刑月，刑月安慰道：“你已经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了，以后也会生活在光里。”

在黑暗恐惧的问题上，刑月的话一直很管用，冷衔叶也就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他们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忻夜从任务结束后，已经躲了三天没见人了。

那天他们四个人都在车上睡着了，被易婷叫醒后就没看到忻夜，易婷说浮书着急找他，就让人先走了。

他们起先并没有起疑，毕竟浮书这两天黏忻夜是黏得厉害。

但后面一整天忻夜都没有音讯。

连沐云和唐秋秋第二天就没忍住去敲了忻夜的宿舍，蹲了一个下午连沐云都要开始假哭了，结果浮书跑出来轻飘飘丢了一句：“他在婷姐那儿。”

两个人像极了踢皮球。

唐秋秋大惊失色：“队长病了吗？！都怪我平时太让他操心了……什么病竟然还要去婷姐那里，我们能去看看吗？”

浮书背着手，没有直接回答唐秋秋的问题：“算了吧，婷姐不让。”

连沐云和浮书有一点看不对眼，不听劝地就要往易婷办公室跑，最后还是刑月拦下的人，说让她先旁敲侧击着打探打探消息再去。

想到忻夜出任务前奇怪的举动，连沐云克制住了去询问的冲动。

但过去了一天，刑月什么都没问出来，易婷对她的口风就没这么严过。

“真有什么事也不该瞒这么久，”最后还是冷衔叶提出的四个人一起去找易婷一次，“在总部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总该能帮上点忙的。”

他不爱动用自己家里的关系，但如果真的是大麻烦，那肯定还是以解决问题优先。

四个人没和易婷提前打过招呼，就怕给了易婷帮忻夜胡编乱造理由继续隐瞒的机会，结果研究员神龙见首不见尾，待在办公室看门的人又是浮书。

他玩着吊兰的枝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两天吊兰有点蔫耷耷的：“婷姐去养殖场水域了，她跟我说要半夜才回来，宿舍没有任务许可的话是有门禁的吧？晚上十二点整，你们还是别等了，早点回去明天再来。”

一趟无功而返，冷衔叶心里的疑虑更深，只是嘴上没有说出来。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陶承安和徐桦。

陶承安刚从任务里回来受了重伤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半个身子倚在徐桦身上无精打采，三个队伍的关系因为决赛应该是不太友好的，陶承安看到几人后却喊停了徐桦。

他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你们队长，挺狠的啊。”

徐桦突然笑了一声。

“是啊，我们队长是厉害，第一次总部正式任务轻轻松松就带我们过了，”连沐云最沉不住气，“你倒是挺狼狈啊？”

徐桦明显知道什么：“哟，那你们队长现在人呢……”

陶承安一把捂住了徐桦的嘴。

他没徐桦那种看人笑话的心情，只是深深看了几人一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觉得当了队友就要交付信任……你们队长看上去挺好一人，我也就是凭直觉，算了，不说了。”

他让徐桦赶紧扶自己回宿舍，冷衔叶烦谜语人烦得很，追问他忻夜怎么了，陶承安一张嘴闭得死紧，连口气都不带吐的。

什么样的大事，让周围的人都支支吾吾不肯说话，冷衔叶想不明白。

他的烦恼并没有持续太久，纸包不住火，当晚，缠绕在他们心头几天的焦虑就被总部的一封电子邮件解决了。

变成了震惊和茫然。

{现总部直属No.04024编队、原第七分部队伍队长忻夜叛逃，您为其队伍队员，需要进行小队人员变动，决策待定，后续任务安排取消。}

*

他当晚在床边坐到凌晨三点才勉强睡下，却没再梦见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