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月朦在修竹院门口探头探脑,在意识里问道:[十一宝,你怎么知道修竹院在哪儿啊?]
[只要保护者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系统里都有记录。]
十一答非所问,核芯果然又卡顿了一下。
[噢……]
我见过?
疑问在含月朦心中一掠而过,消失无踪。她记性本就不太好,既然十一这么说,肯定是见过了。
日渐西斜,又到了“下班”时间,不过回揽月峰前,含月朦决定发挥一下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
院子里静悄悄,住在这里的师兄估计还在经堂上课,在“系统记录”的指引下,含月朦精准找到了二层韩竞的房间。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怎么这么臭!呕……”
[嘘!]
含月朦忍下来,嫌弃地绕过地上那个木桶,看清了床上的人影。
韩竞背对着她,面朝着墙侧卧着,两腿蜷曲并拢。
含月朦对这个姿势熟悉极了,很多幼儿园崽崽,包括现在星岛上的女宝们,大都是这个睡姿,像极了窝在羊水里的宝宝。
有点乖。
巨大的反差让她越发肯定了韩竞就是聊天室里的112号。
星岛上,核芯圆球察看着聊天室的聊天记录,几番纠结后,清空了记录。
隐瞒不是欺骗。十一默默的想。
易师兄还没醒。
含月朦松口气,不再踮手踮脚。
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手中捏着的两块玉玦一会儿放到桌上,一会儿又放到凳子上,最后摇摇头,又拿起来,走向床边。
她本想让大壮师兄用两张纸写下术法内容的,可大壮师兄越交代越详细,别说一张纸,恐怕十张都写不下。
大壮师兄突然想起她的无灵符,干脆拿出两块玉玦,用神识将两个术法刻画在了玉玦上。
又快,又不限制篇幅。
大壮师兄说了,玉玦可以用神识,也可以用肉眼察看。只要往玉玦中注入灵气,或者把无灵符贴在玉玦上,玉玦中的文字图案就会投射到空中。
易师兄都已经炼气二层了,应该会注入灵气吧?
含月朦俯下身,小心翼翼把一块玉玦塞到韩竞头下的枕头角,正要塞第二块时,目光忽然停在韩竞的侧脸上。
轮廓笔挺的侧脸,从眉心到鼻梁,从下巴到鼻尖,好似渐次登高的山峰,线条简练又富有极强的力量感。
原本淡淡麦色的皮肤因为虚弱而苍白,给整道山脉赋予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好似遥远天边可望不可即的雪山。
[……姨姨!现在不是花痴的场合好吗?!]
[……噢噢。]
可就在含月朦回过神的时候,一缕额发从耳后滑出,正好垂在雪山之巅,好似一道突如其来的、意图玷污圣洁雪山的黑色龙卷。
含月朦呼吸一滞。
十一也瞬间宕机。
含月朦忙缩手去撩那缕长发,可握着玉玦的手刚一动,便被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手腕。
许是练习了太久的锤法,那手上似乎有些硬茧,大力之下,被压入含月朦白皙柔嫩的皮肤之中,令她微微一滞。
[啊——姨姨快跑!]
呆滞状态的含月朦如同一台听话的机器,十一说跑,她就下意识回缩手腕向后退。
然而她非但一步没都没退成,反而被韩竞一拉,踉跄着半个上身都支撑在床沿,一线之隔,就是少年俊美得令人砰然心动的脸。
当然,含月朦此时没有心动,因为她磕到了硬邦邦的床沿上,古代的木床又不是席梦思,她疼……
但她脑子里回荡着十一“快跑”的呼号,也没顾上疼,依然挣扎着后退。
床上的少年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拉扯,眯起眼,蓦然松手,含月朦便一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下屁股也磕得生疼,前后夹击,小脸皱得不能再委屈,更没发现,她手中的玉玦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少年手中。
韩竞一边用余光瞟着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波斯猫,一边把玩着手上仅有两节手指长宽的玉玦。
淡青色,表面光滑,触感温润,似乎还带着波斯猫手上的温度。
没有刻一个字,像一颗未经打磨雕刻的普通玉材。
“这是什么?”
昏睡一整天,少年的嗓音因为干渴微微沙哑,反而染上一股磁性。
[姨姨,快跑呀,快呀!]
“跑?”
含月朦终于反应过来了,睁开眼看向床上微微侧头的少年:“为什么要跑?我明明是来助人为乐的为什么要跑?”
她越想越气愤,甚至没注意到对十一说的话直接开口说了出来。
韩竞眼睛一眯,上挑的眼角掠过一丝精光。
很显然,司空雨是在跟她的系统说话,而系统因为他的醒来,让她跑。
倒是个不傻的系统。
但……助人为乐?这是什么意思?
韩竞指尖捏着玉玦,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含月朦皱着脸,肚子和屁股都隐隐作痛,难得没对韩竞露出笑脸:“术法啦!送你的!”
“送我?”韩竞眼中的审视意味逐渐消失。
“对啊,你不是晕倒了吗,不是吃……”
——不起饭,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只见韩竞手臂猛地一甩,那玉玦直线撞到房间木门上,叮当一声,裂成两半。
“我需要你可怜?!”
“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滚!”
“别让我在无鞘峰再看见你!”
嗓音一句比一句低沉。
其中蕴含的愤怒却一句比一句汹涌。
含月朦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只觉一股莫名力量临身,竟直接将她推向门口。
疼痛未消的屁股磨在地面上,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料那无形力道更加凶猛,逼得她踉跄着退到门外,而后砰的一声巨响,房门重重关上。
震落一阵烟尘。
含月朦愣了片刻,委屈如同潮水涌上心头,愤怒亦然。
可对着紧闭的房门酝酿了许久,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
愤怒又转化为委屈,让她只想张大嘴哇哇大哭。
但含月朦没有这么做,最终只是对着房门轻轻“哼”了一声,捡起地上同样被推出门外的断裂玉玦,小跑着下楼。
自从当上幼师之后,爱哭的她碰见一大堆更爱哭的崽崽。
她只得一边哄一边对崽崽们说要坚强要乐观要开心,说得多了,竟也改掉了自己爱哭鬼的毛病。
“要坚强要乐观要开心!”
“含含,你助人为乐没有错!”
“错的是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的易师兄……”
一离开现场,倒是知道怎么骂人了,可她又不想骂了。
[十一宝,你说,我是不是伤到易师兄的自尊心了啊?]
太快的转折出乎十一的意料,它沉默片刻,才回道:[好像……是的……]
情绪模拟器为什么预测不到父皇的情绪呢?
父皇生气,姨姨平白挨骂,好像全是它的错。
唉……主脑爸爸,为什么当一个系统这么难?
爸爸的其他三百个崽崽,也像我一样这么艰难吗?
略微平复心情,韩竞睁开眼,目光落在房中的木桶上。
“小十一,现在什么时辰?”
[父皇,酉时五刻了。]
酉时五刻,也就是下午六点十五分,按道理,收夜香的快到这儿了。
之所以没让朱锦提走木桶,就是因为要等迎客峰的杂役弟子过来收夜香。
身为圣洁的修道宗门,夜香这种东西自然不能随意倾倒处理,韩竞听人提过一嘴,迎客峰收完夜香后,会施展一个术法,将夜香变成无色无味的砖头,埋入山根,就是滋养群山最好的肥料。
昏睡一天,这是他最后一个赚取积分的机会。
韩竞翻身下床,望向窗外。
窗户正好冲向院门的方向,只见院外不远处,果然有人推着独轮车过来。
与辟食坊送饭不同,收夜香没有符舟可用,只能靠人力推车逐个地方收取,据人说,也是被分配到迎客峰的杂役弟子炼体方式之一。
独轮车朝着修竹院行来,正好与一抹娇小的白色身影相向而行,正是司空雨。
那少女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差点和独轮车撞到一起。
只见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像在跟收夜香的杂役弟子致歉,而后避开山道,错身离开。
望见这幅场景的韩竞眯了眯眼,只觉那股子怪异情绪又翻涌起来。
司空雨的施舍是让韩竞感到不爽,可方才那狂怒的情绪明显不来源于韩竞本身,而是原主易竞潜意识里的愤怒。
这是韩竞进入到这具身体里后,情绪和行为最失控的一次,很显然,最触怒易竞的,是源自司空雨的施舍。
卑微的、蜷缩在阴湿角落里的贫寒少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以平等的姿态,站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在达到这个目标之前,司空雨给予他的任何东西,在他看来,无异于怜悯和施舍。
与喂一只路边野狗无异。
就是这种爱而不得,或者说得到了,却不是以自己期望的方式得到,最终导致他因爱生恨,杀了司空雨么?
真是令人头疼的扭曲心态。
最令韩竞头疼的是,易竞死了这么久,这种心态还能根深蒂固的埋藏在身体里,对他造成这么强烈的干扰。
韩竞提了木桶下楼,走出修竹院,却意外发现门口空荡荡的,没有独轮车的身影。
怎么回事?刚刚明明看到那人推车过来的。
韩竞在院子四周转过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决定往那人来时的路找找看。
他沿着山道快走,虽然身体虚弱,但炼气二层的体能也远比修道前要好,走着走着便开始飞奔起来。
终于,在前方一处转角,他看见了那抹灰色的人影,和树影之下的独轮车一角。
不知为何,那独轮车明明到了修竹院,却掉头回去了。
韩竞不知道的是,茂密枝叶掩盖的不只有独轮车,还有转角之后,在山道上郁郁独行的少女。
他追着他,他又追着她。
夕阳被不远处高耸入云的无涯峰完全遮挡,天色,豁然间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