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渡安潭,楚辙舟轻车熟路。
他是挑着时间来的,一清早,迟玉挽的屋里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姑娘,俩人迎面撞见。
阿梨胸前抱着竹编簸箕,上下打量楚辙舟,自来熟道:“你来找迟老板?”
不等楚辙舟回应,她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问:“你也是想养着迟老板吧。”
楚辙舟心里不悦,这种不悦情绪来源于阿梨对迟玉挽言语间不经意的看轻。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冷不热地出口否认。
楚明泽死得一了百了,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算一笔勾销,迟玉挽没道理再背负指摘非议。
更何况,楚明泽说过他对迟玉挽多有亏欠,弟弟去世,楚辙舟成了替他补偿的那个人。
“放不下身架怎么行。”阿梨将簸箕换了一边端,回头望一眼迟玉挽的屋子,低声说:“你已经是这个月不知道第多少个了。”
渡安潭现在都在传迟老板没了倚靠,镇子虽小,前赴后继的男人可不少。
不过小地方民风一贯淳厚朴实,他们讨好人没多少花样,最多假借送东西企图亲近迟玉挽,听他清清柔柔的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楚辙舟眉心跳动。
迟玉挽说的小麻烦原来是这种事吗?
他错身大步一跨,迈了进去。
阿梨转身回望,忖度一番,歪头笑了。
今天来的这个还不错,长相器宇轩昂,看起来也稳重沉着。
楚辙舟推门进去的不是时候。
迟玉挽像是刚起的样子,面向窗户稍稍弯下腰欠着身,左手撑住窗台,右手抚膝,素衫外衣摇摇曳曳的坠在背后,云雾发丝披散萦绕,后腰微凹,薄薄的布料勾勒出瘦削的脊背。
听见异响,他撑在窗边的手指生理性绷紧,褪去血色的指甲尖瞬间泛白,循声抬眼望过来。
楚辙舟迅速侧身,移开视线。
余光仍能瞥见一团朦胧韵致的雪腻。
毫不犹豫,男人立马完全背过身去,退到门外站定,波澜不惊的眼睛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宽大手掌覆上腕表,没有规律地摩挲转动着。
大惊小怪了,他衣服穿得好好的,换件外套而已,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么……
身后,迟玉挽咳嗽一声,起身迎客,“楚先生,进来吧。”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身段修长苗条,很有一种清冽干净的美。
楚辙舟进了屋客气点头,用不含冒犯的目光仔细瞧了他一眼。
迟玉挽气色很不好,面色玉一样白,两片薄薄的唇瓣全无血色,像盛开着却又没有颜色的碎花。
扫视室内,窗边竹椅前支了一架黑色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窗台栏杆上的盆栽花卉,旁边的木桌上搁着半碗小米粥,早没有了热气,上面结了一层粘稠的白膜。
竹椅上垫着一张薄棉毯,有明显被压过的褶皱痕迹,不知道屋子的主人躺了多久。
楚辙舟的眼光最终移至窗台的那盆花上,花苞粉白,香气清新淡雅。
迟玉挽顺着他的视线,解释说:“芍药。”
楚辙舟看看花,又看看他。
“躺在藤椅里拍了一夜的芍药吗?”
话题跳跃得太快,迟玉挽微怔。
楚辙舟问他吃过饭了没有,他卷起衣袖,很自然地开口道:“厨房在哪里?”
迟玉挽摇头,含了笑抬眸,“楚先生是客人,该我招待你。”
楚辙舟不作回应,自发找去后院。
小厨房清锅冷灶,没有丝毫烟火气。
迟玉挽随着跟过来,倚在门边没再阻拦,轻盈平和的目光落在沉静寡言的楚辙舟身上,这一眼与早前看他的眼神多出一丝不同,似追思,似怀念。
冰箱里冷藏了年糕粽子,是两个月前楚明泽端午节留的,已经过期了不能食用。
楚辙舟按住冰箱门沿,眉头紧皱。
为了拍开花的瞬间可以耐心到整夜不睡,侍弄花草比照顾自己都要用心,过期的食物却不知道要扔。
他煮了一碗素汤挂面,端给迟玉挽,没什么表情道:“垫垫胃。”
楚明泽去世了,迟玉挽是未亡人。
虽然他的弟弟与面前青年的关系看上去并不正当,可楚明泽喜欢迟玉挽是不争的事实,喜欢到临死都放心不下。
楚辙舟默然思索,迟玉挽对楚明泽似乎也并不是没有情意。他性情柔和,大悲大喜的情绪不善外露,得知恋人死讯时他有意压抑自己也属人之常情。
楚辙舟履行着对楚明泽临终前承诺过的责任,他不希望迟玉挽消耗身体。
迟玉挽胃口不佳,又不想辜负楚辙舟的功夫和好心,于是用勺子舀了舀清汤,慢慢地喝着。
慢条斯理吃了半天,碗里的面一点没见少。
楚辙舟绷直了身体,眉宇紧攒,最终什么也没说,不再管他。
“你……”
“你……”
静默过后,两人恰巧同时开口。
迟玉挽终于寻着机会放下汤匙,心间稍松了口气,问道:“楚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喝完热汤,原本苍白的嘴唇变得红润水嫩了些。
楚辙舟目光停留刹那,很快移开。
“你之前联系我,有什么事情。”
男人神情板正,语气也很肃然。
说话间,脑海里划过一瞬烟火似的念头。他直接找夏逢山,有些话也许不方便讲,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私人号码。
怕他难为情,楚辙舟主动切入话题,隐晦道:“如果你住在这里不得清静,我可以帮忙。”
迟玉挽摇了摇头,笑道:“谢谢楚先生关心,我住在这里一切都好。”
楚辙舟几乎挑明了说:“你一个人独居,每天要接待不少到访的'顾客',不会困扰?”
迟玉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复:“不会。”
楚先生来时途中应该是听说了一些闲话,误会了什么。
渡安潭民风淳朴,那些抓耳挠腮来看自己的人没有恶意,瞧着也很可爱,对他算不得困扰。
迟玉挽里里外外没半点攻击性,他一身无害温柔的气息也让镇民们对他的“唾弃”不至于到讨嫌的程度。
渡安潭的叔婶们虽然私下议论时对他颇有微词,但对他的可怜可惜是大于瞧不起的。
楚辙舟社会阅历丰富,善于通过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识人,他盯着迟玉挽瞧了又瞧,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
迟玉挽在渡安潭的风评并不好,镇上应该传遍了,他是一个被包养的见不得光的男人,可是哪有被包养的情人会过这种寒苦的生活。
楚辙舟仅凭刚才和阿梨的一面就把迟玉挽的尴尬处境猜出个七七八八,既是游离在这座朴素小城之外的不被承认的存在,也是镇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他呢,难道感知不到这些男女老少对自己的恶意吗?
楚辙舟觉出事情棘手,迟玉挽太过温顺可欺,没有一点棱角,任凭别人捏扁揉圆。
他试着委婉引导他表达自己,“两年时间,没有苦过的时候么?”
迟玉挽眼里一闪而过真切的不解,“不苦。”
“你不是烟洲人吧。”
“嗯。”
“刚搬来这里,会被排外吗?”
“没有。”
“邻居对你好吗?”
“好。”
楚辙舟停顿几秒,追问:“好在哪里?”
迟玉挽由衷地说了很多,语调慢腾腾的,神情恬淡宁静。
周边邻居的婶子们时不时会送些家养特产给他尝鲜,见他面露病色会告诫他注意身体,提醒他梅雨季要来了做好防潮。
楚辙舟静静聆听,丝毫不为所动,“还有吗,还是、就这些?”
迟玉挽难得懵懂。
这些,是质朴可爱的真心。
青年身后是小桥流水的渡安潭,窗外浓云乌压压。迎上一双轻微湿润的乌黑瞳孔,楚辙舟胸腔里犹如塞了一团浸湿的棉花,一口气不上不下。
人性如此,轻视归轻视,小恩小惠同样可以施舍。
“平常店里来买书的客人多吗?”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不开店,不卖书。”
迟玉挽耐心解释,“这里的书,想看可以随便拿。”偶尔有觉得过意不去的,就会用一些东西置换。
楚辙舟不说话了,俨然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脑中无端闪过初见时青年侧身蜷成一团的样子。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询问他联系自己夏逢山的原因。
对楚辙舟而言,交际应酬留助理的联系方式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不知怎么,此刻他开口竟有些难以启齿。
迟玉挽先前一直是从容淡然的,可楚辙舟刚刚才见识过他说起镇民来的善良和纯净,面对这双眼睛,即使你没做错什么,也容易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迟玉挽洞悉了他的想法,无言地笑笑,“上次联系楚先生,是想问……明泽有没有留给我的遗物。”
楚辙舟回答:“没有。”
在盛江市,楚明泽的生活里完全没有迟玉挽存在过的痕迹。俩人间关系唯一的证明,就是他死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和一部加了密的手机。
迟玉挽的眼睛永远安宁平静,听了这话,轻描淡写点了头,“好。”
楚辙舟记起来眼前青年对楚明泽叙述分享过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心下觉得他的忧伤也是不露声色。
“迟先生第一天见到我,好像并不惊讶。”似乎早知道他要来,特意等着自己一样。
迟玉挽垂下眼帘,坦白道:“因为明泽说过。”
楚明泽只提过一次楚辙舟,在迟玉挽半梦半醒的时候。
楚明泽牵起他的手腕,沉闷地替他戴好一串念珠,嗓音很低:如果有一天等不到我,楚辙舟是值得托付的存在。
迟玉挽抚摸着腕间念珠,一字不落将这句话转述给楚辙舟听。
莫名地,楚辙舟从话里品出些别样意味,竟然有一瞬间微妙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暂且不提楚明泽似乎早预料到了自己会离开,他姑且把“托付”两个字当做弟弟对他为人品行的笃定信任。
可……具体怎么个托付法?楚明泽没明说。
思及方才门口那位小姑娘的话,迟玉挽气质清澈纯净,像玉雕的琉璃扇坠,是争相抢夺的存在。
但很遗憾,他不是狂蜂浪蝶里的一员。
扪心自问,初见时,他的确为迟玉挽从容难得的气质折服晃神一瞬,过去这么久,心里起的这点儿微澜早散了。
思绪岔开一瞬,转念回来。
将心里头的私念条分缕析地捋明白,他恢复了往日的端整,严肃道:“我会保证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今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像你和楚明泽一样。”
玉挽有些惊讶。
楚先生好像很容易对他生出点儿误会。
他不为自己解释,好脾气地回道:“我明白的。”
楚辙舟:“嗯。”
他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除了斩断不清不白的暧昧,还有另一层隐含的意思,也是他想对迟玉挽说的话。
你是光明磊落的,他们之间更是地位平等的,而不是像楚明泽从前那样,对他是一种居于上位的“包养”。
临走前,楚辙舟再次询问:“你真的不需要一个厨师?”
“或者生活护理之类的……我是说,你看起来需要有人照顾。”
迟玉挽瞧着他,忽而笑了。
“不用。”
楚辙舟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不这样想。
迟玉挽连走路都能轻声到悄无声息,清瘦躯体看起来风就能吹倒,放任他一个人闲居留在这里算什么。
既然他不喜欢陌生帮佣照料生活起居,不如自己隔一段时间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