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辙舟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待在外间堂屋,将就对付了一夜。
翌日。
约定的心理咨询师一早赶到。
厍珺,楚辙舟认识多年的下属兼邻居。她和迟玉挽在屋内交谈,楚辙舟守在外头。
他看了眼紧闭的卧室房门,迈腿四处逛了逛,第一次留心观察迟玉挽的居住环境。
看多了浮华的高楼大厦,再瞧乡野景色,觉着格外雅致。从后院绕过一圈回来,走到书架前,反复在其间来回踱步。
盛江高门的年轻一辈里,楚辙舟是一众纨绔子弟的对立面,圈里人对他多有追捧,都说楚氏接班人是出了名的博闻多识。现在再看,应该把那些乐于给他戴高帽的人请来这里瞧一眼。
迟玉挽这里的书籍著作,楚辙舟超半数连书名也没有听过。科技,经济,历史,文化,艺术,无一不涉猎,甚至还有不少珍藏的古旧典籍。
随手抽出一本,都有阅读过的痕迹,书封印有手写的标签,字体娟秀不失力道。
楚辙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拇指按住书页卷边,鼻端萦绕着旧书纸张的油墨香,适时想起厍珺对迟玉挽的评价。
“清风朗月,好个卿卿。”
厍珺蕙质兰心,鲜少夸人。早晨见着迟玉挽第一面,面含微笑说了这几个字。
这话不假,迟玉挽真是……好个卿卿。
白日里,镇上的居民几乎都去莲塘或田野里劳作了,整个渡安潭极幽静,静到连时间似乎都要比盛江的走得慢一些。
楚辙舟不知不觉看入了神,自他接手楚氏之后,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这么心如止水的时刻。
临近正午时分,里间传来窸窣轻响,房门往外推开,迟玉挽和厍珺一前一后走出来。
楚辙舟盖上书本,目光不露声色,观察青年的状态,“聊完了?”
迟玉挽点了点头,眼角眉梢的温和同先前并无分别。
仲夏炎热,他泡了两杯凉茶,拧开堂屋里的吊式风扇,因为轴承老旧的缘故,扇叶每转动一次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嗡嗡声响。
迟玉挽自觉招待不周,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脸红来,浅浅的红晕缀在颊边,素白的脸上平添一抹血色。
“厍小姐,楚先生,你们先喝茶,我去做午饭。”说完,便往院子里的小厨房走,也有意贴心给俩人留出空间。
后厨,迟玉挽随意将头发绾起,长袖挽上去两道,洗完手后,敛步移到灶台前。
他站定在原地,虽然清瘦,秀挺的身段仿若修竹,气质从容美好。
许久,不见青年动弹。
迟玉挽仿佛凝在洗手池前,他静静的,抬眸环顾四视,终于茫茫眨了眨眼。
家常菜,如何做?
审视完无辜的锅碗瓢盆,迟玉挽用未受伤的左手握住锅柄。
……铁制的,端不起来,放下。
思量片刻,他预备先弄几个米面饼子,总不好让客人喝味道寡淡的白米粥。
堂屋内,楚辙舟收回视线,趁着空隙盘问好友:“他怎么样?”
厍珺额前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她稍微整理了下思绪,回答:“他并没有像你说的走不出来,以至于产生幻觉。相反他很清醒,谈吐清晰,思维敏捷,并且十分清楚知道你弟弟已经去世了。”
楚辙舟:“你们在里面聊了些什么?”
厍珺闭目扶额,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你的这位弟媳……了不得。”
他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起初是厍珺单方面输出,迟玉挽安静地听。
厍珺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得不说,迟玉挽是最令人如沐春风的倾听者。
你说,他听。
当开始引导他开口,他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反应。
这场谈话里,他谦谦如玉,贴心温柔得无可指摘。
凡事皆有度,表现得妥当过了头,是出了问题的。尽管迟玉挽在一颦一笑着,但自始始终是抽离的状态。
俩人地位调换,求助者倒成了厍珺自己。
虽然她不知道迟玉挽为什么会在这个无名小镇一待便是两年,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厍珺抿了口茶,继续道:“我和他对话,发现他学识渊博的……”说到一半,厍珺发觉自己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他。
“他学识渊博的……好像没有尽头。”
不管厍珺扯到什么话题,诱他开口,迟玉挽都能说上两句。他点到为止,不卖弄自己,容人之度似乎无限大。
单薄清减的躯体内蕴藏着磅礴可怕的知识储备,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表现出来。
尽管迟玉挽讲话轻声细语,永远不温不火,根本无意较量,简单几个来回,厍珺还是深感自己遭受到了碾压式的打击。
直到她没法再继续聊下去。
厍珺纵目张望,“这些书他肯定全读过,甚至远不止这里的。”体验过才知道,她完全不像和一个人在对话。
楚辙舟没接话,好似陷入沉思。
“虽然我看不出他心理有什么问题,但我更看不出他没有问题。”
厍珺恳切提醒,压低声音道:“楚总平时多留意,迟先生清醒归清醒,难保之后不会继续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楚辙舟起身,“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你去哪?”
楚辙舟摆了摆手。
去看看“好个卿卿”唯一薄弱的本事,瞧瞧厨房成了什么样。
楚辙舟几步走到厨房门前,叩响门板,探身往锅里瞥了一眼。
火已经关了,米面饼子还是一团粉浆糊糊,不成形状地粘在锅底,烧焦味扑鼻而来。
迟玉挽和锅里的一团焦糊对视着,漆黑的眸子时而惋惜,时而困惑。
低低叹息一声,他卷下衣袖,很柔和地轻声道:“还要麻烦你们再等一会,我出门去买几道凉菜。”
楚辙舟有些无奈。
他下意识要笑,又因为是个不常笑的,脸部肌肉向上时自动僵硬,舒展一半的唇角硬生生停滞住,像卡死不能转动的锯齿链条。
回过神,楚辙舟立即将嘴角拉平成一条直线,撇了眼他不方便动作的右手,冷脸道:“我陪你。”
*
厍珺有事要忙,午后就要离开。楚辙舟自然也是忙的,但他推迟工作,多留了一日。
厍珺大感惊奇,临行前,看向自家老板的眼神掺了点高深微妙。
怜香惜玉向来不是楚辙舟的行事风格,他连听见亲弟弟车祸去世的消息时,眼睛都没多眨一下,甚至冷静开完手头的项目会议之后才驱车赶往医院。
倒不是楚辙舟多残酷冷血,而是他太讲规矩,楚家的培养模式造就了楚辙舟严肃谨慎、乃至刻板的性格。
兄弟俩不养在一处,血缘关系淡薄,楚辙舟浸淫商圈多年,本身的性情早就冷厉面具融为一体。
感情并不深厚的弟弟去世,楚辙舟能做的是用铁腕手段处理楚明泽的丧葬后事,没必要硬是挤上几滴眼泪,假惺惺做戏给外人看。
对待弟弟尚且如此铁面无私,更何况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媳。可怎么到了迟玉挽这里,突然就讲起情面来了?
厍珺目光揶揄。
真是稀奇,你果然不清白。
楚辙舟面无表情,任凭她臆测。
他不过遵从了心意,而他的心意绝对干净,仅此而已。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目送厍珺走远,楚辙舟回身,视线越过篱笆院墙。
后院墙角放了一个陶制水缸,里面种了荷花,亭亭玉立。迟玉挽孤零零站在那里,弯腰舀水,给缸里添水。
他身单力薄,耐心却很好,翻耕湿润的塘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秀美面庞掩映在团团粉白的荷花之间,举手低眉,很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这幅安宁柔静的样子,和昨晚奄奄一息的他大不相同。
楚辙舟指腹无意识摩挲掌心,成年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现在放弃迟玉挽。他窥探不到这个人的内心,却含糊不明地觉得,迟玉挽自己隐约在放弃自己。
楚辙舟从记事起,一言一行都要遵循严苛的家训标准。楚氏接班人必须具备击不垮的强大心智,遗忘毫无价值的人和事是一项技能。
有些事情,明明不该再回想的……
大脑罕见又偏执地逐渐脱离掌控,楚辙舟破了戒,零碎不堪的回忆画面不由自主在脑海打转,慢慢清晰浮现。
昨天傍晚他赶到这里时,迟玉挽蜷伏在床上。
他看见的是迎头冲击的一幕,楚辙舟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自己望进了眼里,记在了心头,似乎再也忘不了了。
揉碎的玫瑰花瓣洇出汁液,刺目的红和纯洁的白交织缠绕。
迟玉挽侧身卧床,散落的长发垂下来几缕,面色雪一样白,鼻尖、下巴、额前碎发被涔涔汗水打湿。
喉咙里低低喘着气,嘴唇微张,呓语凄惨,实在叫人听上一句就耳不忍闻。
青年蜷缩着,双膝抬到胸口,腰背弓成胎儿在母体里面的姿势,月光在他的瘦长清癯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清冷寒凉的盐霜。
他看上去……轻轻碰一下就要碎掉了。
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迟玉挽毫无预兆醒了过来,睁开漆黑的眼睛,眸底深处水光潋滟,和楚辙舟四目相望。
他忽地抿唇一笑,那笑很是温顺柔软,失去血色的脸虚弱又苍白。
楚辙舟愣住,正欲解释。
迟玉挽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目光干净而寂寥,开了口,叫他“明泽”。
明明一脸忧色倦容,面色也苍白如雪,可怎么瞧也是美,细长秀丽的眉微攒,含蓄韵致的姿态让枕边娇艳的玫瑰也黯然失色。
楚辙舟定了定心神,反应过来迟玉挽根本没清醒。
沉浸在梦魇里的人不能受刺激,楚辙舟不敢轻举妄动唤醒他,到底没把“我不是楚明泽”这句话说出来。
迟玉挽拇指微动,示意楚辙舟凑近些。他呢喃叫着楚明泽的名字,轻轻缓缓地仰起后脑。
楚辙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俯身弯腰。
冷不防,喉结印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轻轻的,绵软的,像一阵柔软的微风拂过,羽毛似的飘飘洒洒落在他的喉间。
楚辙舟耳边轰的一声响,被霹雳惊着似的,四肢钉在原地,倒吸一口冷气。
迟玉挽身上有一种清冷别致的淡香,平时察觉不出,距离靠近了才能闻见。
像松杉树枝被折断后溢出的味道,纯净的木质清香夹杂着涩茶的微苦,香气清淡,若即若离,难以捕捉,撩拨着人的身心理智。
迟玉挽仰起头,模样安生无害,睁着清眸同他对望。
他这样似醒非醒,显然没出梦境,不能轻易受惊吓。
时刻牢记这一点,楚辙舟原本下意识按住迟玉挽要推开他的动作停住,生生捱住想要抽身离开的冲动。
极其不巧,他宽厚的掌心刚好维持在一个桎梏住青年手腕的姿势。
迟玉挽注视他不安分的手,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奇特,秀婉的脸上露出羞赧,夹杂着一丝难耐,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指腹沾了凝固的血,覆上楚辙舟粗粝的大掌,轻轻推搡,声线低低的,嗫嚅了一下。
“明泽……”
楚辙舟喉咙有些发干。
呼吸近在咫尺,迟玉挽气息异常孱弱,噙着眼泪,咬了咬唇,一幅引颈受戮的模样,活像被人欺负狠了。
他的嗓音轻而细,温柔又缠绵,细碎低语一番,哀求般讨饶:
“明泽,你饶了我吧……”
“……”